一时间群情激奋的士子挤满门前, 乡里官吏有苦难言,就连走侧门出去都差点叫人追着质问, 鞋子都险些给踩掉一只。 驻军有不少就是本地的军户, 夜里下了差才进屋,便被相熟的同乡围了起来。这些人之中倒也未必都是那些个愤怒的读书人, 也有不少瞧这热闹想问个新鲜的。 三两杯浊酒下肚, 士卒叫他们关上门, 神秘地低声道:“这事儿,别说今日, 就是再过个三五日、乃至月余, 保不齐都没法放在明上说!” “哈?”其中听热闹的一人登时面露诧异, 止不住地搓手, “如此严重?这……人真不是盗匪杀的?” 士卒仰颈干了手里的酒, 呲牙道:“没脑子!是盗匪干的至于现在都没个说辞出来?你也不看看今日那群书生闹成什么样了!这还只是咱们这种小地方, 再往别处走走呢?” 官府衙门每个说法,如今消息也绝无强压下去的可能,依着往日瞿延先生的名气, 不出数日就要传得流言满天。燕州乃大梁北方边境, 如今又逢战事僵持, 此事会传成什么样几乎可以预料。 “当真是蛮子?”另一儒生打扮的人赶忙追问,“可不是说刺事人与密探都为天枢剿灭了吗?国中竟还有蛮子的细作?那天枢岂不是在——” “嘘!”士卒一把按住他,递过去一个警告的眼神,“蛮子的细作是处置干净了,但谁知道人心里的细作还在不在?我同你们掏心窝子讲,切莫说出去啊!”他回头似是心有余悸地看一眼紧闭的房门,压低声音说,“凶手留了张写着北燕字的条子,说把剩下的孩子给带走了……用的是‘苗子’这么个词,我是不敢多说,这是个什么意思你们自个儿想去!” 从前边境游走的细作就是俄苏里,这些人细查在黄册上都能看出端倪,燕州百姓即便未知道个完全,心里也多少有底。但这一回可大不相同,若是凶手带走的就是记于黄册上的寻常人,再加以多年扶植,这谁能看得出来? 更夫游走街巷,吆喝的打更声回荡在寂静的冬夜里。 好事者过了好半晌纳闷道:“可留这条子做什么?蛮子脑子坏啦?” 话音未落,旁边的儒生一巴掌就拍到了他脑门上。他正要动怒,抬头却看见身侧的儒生不知何时冷汗涔涔。 “鬼……”他面如土色地喃喃,“京中、世家、举国——有鬼!” 看热闹者不明所以,知文墨者经此一点也登时恍然,面色难看。唯独稳坐桌前饮酒的行伍士卒面色不改,抬掌又将碗中酒液斟满了。 外头的梆子又敲了几下,府衙的内院点了一盏灯,披甲执锐之士戍守在外,将此处守得刁斗森严。 昨夜的玄卫被留在了这里,他们环顾周围甲兵的脸色非常难看,但人数相去甚远,就算是有心发难也心有余而力不足。眼看着又是一日时近子夜,为首的玄卫终于忍不住开口。 “世子的消息还未压下去吗?” 堂下的将军闻言转过身,烛光把他的轮廓照得分明且锐利。 正是被洛清河留在苍郡的洛清泽。 玄卫昨夜拿到羊皮纸不过几息,留在苍郡的驻军就好似嗅到了腐肉的苍蝇般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为首的还正就是这位靖安府的世子。按理来讲明净山远离诸城,驻军即便看见了焰火信号也不至来得如此之快,除了早有准备,玄卫想不出旁的理由。 他甚至在看见兵甲的那一刹怀疑死在此处的究竟是不是瞿延,这又是不是洛清河自导自演的一出戏,但看到前来的世子,他又变得分外不确定起来。 洛清泽在此是天子刻意为之的结果,这位未来的靖安侯在世人眼中势必要成为与镇北将军并驾齐驱的将领。而世子回到雁翎的这几年,当同批的阮辞珂都已能独领一营,他却还在为人副手,这样的安排难免让人觉得是一种故意压制。 权柄面前无亲族,或许往日手足之情是真,但现在会否离心又是另一回事。 燕州的玄卫自然不敢善加揣度天子之意,但他在此就算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无论是雁翎还是洛清泽自己有什么自导自演的理由。 “校尉大人稍安勿躁。”洛清泽笑笑,近前两步耐心给他掰扯这笔账,“原本燕州就风闻四起,守备军奉季都统之命也难以根除,此事一起,就这么一日,大人觉得人心是如此轻易能压得下去的吗?” “你们不是铁骑吗?”玄卫有人闻之反问,“燕州人人敬之的英豪,为何眼下竟无一人信你们?” 世子侧目睨了他一眼。 他明明还是个未及冠的少年,但这一眼竟让出声的玄卫不禁打了个哆嗦。玄卫不自觉地向后退,抬头才惊觉适才还在各处默然垂首戍卫的军士们竟都齐齐看了过来。 那是种看猎物的眼神,平日里承受铁骑此等目光的只有交战地的仇敌,今日在宫墙暗影下流连的雀鸟们才总算领教了。 “正因我们是铁骑。”洛清泽负手而立,冷笑道,“所以那些百姓即便再多疑惑也不会找到我等头上。但诸位是唯一留在现场的人,那张所谓北燕留书也由诸位转交,军中并非人人归心,这消息若是传出去,诸位知道今日围堵衙门的那些人、燕州境内更多的人,会将尔等、将朝廷视作何样的洪水猛兽吗?”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觉得在下危言耸听,那今夜你们就可以离开。诸将听令,让路!” 甲兵齐齐正身退到两侧,内院正门砰地一声打开,露出院外黑沉沉的夜色。 首领闻言陷入沉默,他的目光里流露举棋不定的犹疑,过了好一阵才道:“那敢问世子,有何高见?” “此事不能放,只可压,但需予一个合适的理由。”洛清泽道,“驻军至少三日内要严加盘查州郡往来者,在下已备好死囚,待到时机成熟可行李代桃僵之策。否则一旦为人所察,诸位在陛下那儿,想必也是不好交代的。” 那便是还有三日。首领略一思忖,颔首答应道:“好,那我等就静候世子的好消息。除此之外,还请世子严查真凶,救回无辜稚子,也好告慰瞿延先生的在天之灵。” 洛清泽颔首应了下来。 屋内的火烛无声燃烧,在木桌陈旧的沟壑里滴下一滴滴烛泪。 近卫进来时带上了房门,他摊开手,露出铁指下殒命的金翎雀鸟,骂道:“这帮孙子!果真想私下就把消息传回去!还好将军留了鹰……世子,留他们三日容易,但咱们上哪儿找上门死囚啊?” “不是提点了些人,把消息漏出去吗?”洛清泽撑着桌案,深深吸气道,“谁都没料到瞿延会死在这儿,后续无论是我阿姐还是京城的温大人,她们原本的计划都要随着变。现在放玄卫走,天子必定动怒,皇权干涉下,什么都难做。季将军收到消息会很快让人强压,但是堵不如疏,一定适得其反,三日后这些人想走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他转过身,接过了近卫手里那只被鹰拧断脖子的信鸽,沉声道:“栖谣姐姐已经带那孩子出关去瓦泽了,后续如何阿姐会有法子。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尽量把这些人拖住。至于死囚,大不了找些会北燕话的人做做样子。无论如何要让人相信,明净山的血案是北燕人的报复,否则……” 否则瞿延现在就白死了。 屋中静默了片刻,近卫叹了声正要说那自己还是先继续去让人盯着玄卫那头,忽地就听见极轻的一声响。 洛清泽也闻声转头。 阴影里站着去而复返的太宰暗卫,他们本都以为她会一路护送栖谣和阿琅北上,此刻见到人都颇为意外。 “死囚眼下就有。”暗卫挑开垂帷,向他拱手,“殿下第二道命令,问世子敢不敢冒这个天下之大不韪。” 少年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向她回礼,问:“玄卫、北燕,世人能相信二者为一派吗?” “无需正面二者一系。”暗卫道,“玄卫现身明净山,北燕留书存于身,回返的方向又是巍巍皇城,如此证据,不够吗?” “不能全在燕州。”洛清泽道,“否则之于交战地有隐患。” “那是自然。”暗卫微微一笑。 “殿下已为他们寻好了坟冢。” 翌日天色将明,衙门当差的吏胥正打着哈欠去开门,可这人还没走到石狮前,一只草鞋就飞到了眼前。吏胥给惊得连连后退,正要开口大骂哪个不长眼的敢在官府衙门前放肆,转头就看见昨日还未散去的那伙人这一大清早又汇聚到了此处。 他还没赶得及问半个字,迎面排山倒海而来的便是“誓除外贼,不庇同党”八个字。吏胥人都傻在了原地,他顶不住向前推的人潮,转头沿着小道走小门翻进了府衙。 短短几日光景,以明净山为始,滔天的怨愤遽然席卷燕州全境。留在关中的驻军领命分了相当一部分人手安抚百姓,虽说效用有限,但总归在慢慢将变数牵回正轨。京中与燕州遥遥相望,连发数道诏命镇压流言,眼见岁旦将近,各州的风向好似也有所回转。 可还不等各方松一口气,燕钦交界砍柴人忽见数具无名尸骸被抛于荒野。随身的信函密印被搜出,正是侍奉天子的金翎玄卫。消息眨眼传遍各州,惹得原本稍有平息的流言再度暴起,局面几至失控。 季善行在尸骸被发现的两日后差点没被夏郡的百姓堵在驻军营门口,等到好容易避过风头,久经军旅的都统都忍不住摇头。 “送信出去,告诉洛将军我这儿实在是顶不住了。她再不动作,我怕这些书生能把我十八代祖宗都翻出来骂一通。”他又好气又好笑地与僚属吩咐,“回信长安,把这事也告诉太子。” 僚属诧异地看他一眼,低声道:“此时给太子回信?不怕陛下……” “就是要让陛下看见。”季善行道,“虽有变数,但来时殿下就说过。这信啊,不论什么情况,都得送。” “我们看好燕州,余下的就看诸位大人如何斡旋了。” ***** 程秋白在给被带回来的小童看诊。雪夜疾行,又突遭变故,栖谣前脚把她带回瓦泽,后脚人就起了高热。这个年纪的孩子大多还是体弱的时候,稍不注意,一场大病就能坏了根子。军医平日里看的都是些狰狞可怖的外伤,许久没碰见过这瓷娃娃般的孩子,难免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最后还是洛清河转头去叫来了程秋白。 “再喝两天药应当就没事了。”医女收了针,和一旁探头观察的军医嘱咐,“新写了方子,照着抓药煎服。炭盆尽可能烧旺些,免得夜里再受寒。” 军医忙不迭地点头,转头打算掀帘出去的时候正巧撞见洛清河掀帘。她拱手做了一拜,先一步领着程秋白出了帐子。 阿琅听见脚步声恹恹地抬起脑袋,原本清澈的一双眼睛失了神采。她年岁虽小,但早到了记事的年纪,那一夜可怖的场景几乎被深深烙入了脑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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