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到此放缓了呼吸,声音也变得低哑:“我知道,我知道姐姐额吉的旧部要向你称臣,可你姓萧,你是北燕的王女!只要你答应那些北漠人越过雪山,他们的王庭就有了开战的借口,草原会重新陷入战乱,这是白白便宜了大梁人……我们能赢,大燕还有机会,只要我们今天在这里握手言和。” “哦?”都兰拍了拍手,蹭掉了指尖沾染的灰尘,“那么大燕的主人,你能给什么?” “我会将天下与你分享!”萧钧张开双臂,慷慨地说,“我知道你想要女人们也走出大帐,能够和儿郎们一样掌兵读书,为此你甚至不惜牺牲了身边最被长生天偏爱的狼崽……这些我都可以给你!我可以向长生天起誓,如若背弃,雄鹰将吞食我的魂灵。” 狼崽这两个从他口中吐出时,都兰的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但她掩藏得很好,就算是精于算计的智者都难窥见破绽。她推开了酒杯,坐在熊熊燃烧的篝火前放声大笑为这番话鼓掌。 “这才是长生天的恩赐,贵族们被金银玉石蒙蔽了双眼,竟然会认为年轻的大君是一块顽石。他们都错啦,先王用那几年,教会了最爱的小儿子何谓韬光养晦,你学得非常好。”她眼中的笑意随着说话声逐渐凝结,甚至在短暂的停顿后,取而代之的神色可以称之为讥诮。 “好啊,我可以答应你,并且我也不要你分享的疆土。”王女注视着幼主,“我只要……你向大燕国境的每一个人起誓,将来你兄长的女儿会成为狼群的主人,拓跋家的女人能成为草原行走的智者,而你……我亲爱的弟弟,你的女儿会继承你的王位。” 砰! 酒杯剧烈地摇晃,溢出的酒液打湿了羊毛毯子。 萧钧猛然站起,满脸惊愕地指责:“你!你是个疯子!” “疯子?”都兰同样站起身,她的红裙比大君额配的东珠更加艳丽,“对,只有疯子才会拒绝大君画出来的饼。因为只要我今天点头,你来日重掌权柄就能轻而易举地杀掉我。你不仅会杀了我,你还会把女人更加严苛地赶回帐子,告诉她们每一个人,染指刀剑、马匹、文字只会带来诅咒,南方的大梁就是这样被践踏成失败者。” “你会把我和狼崽一起钉入耻辱柱,告诉将来的所有人,我们为了一己私利背叛了大燕。只要你赢了,你就一定会这么做。”她注视着那双像极了萧崇的眼睛,嗤笑着说,“你说的每一句话,只有那句天狼部杀不了我是真的。萧钧,愚蠢下作的小子,我是你的姐姐,也是北燕的王女,但我今日告诉你,我更是萧别云。我能成为四部的明珠不是因为你父亲的血脉,而是因为我是我自己,仅此而已。” 酒杯终于被掀翻,少年收敛了神色露出阴冷的神色,他在这一刻像是被激怒的野兽,迫不及待地想把眼前的仇敌撕成碎片。但他并没有这个机会,因为在他想要举起佩刀的瞬间,一支羽箭已经射到了他的脚下。 萧钧注视持弓出现的哲别,指责道:“大燕的哲别竟然甘心给杂种当狗!” “我只知道,她让这个冬天不再有人饿死荒野。”哲别冷漠地说,“哲别忠诚于大燕,我为了每一个大燕子民能吃饱肚子而拿起长生天赐予的弓箭。” “你会后悔的。”萧钧最后愤怒地说,“你会你愚蠢的决定付出代价!” 猎隼迎着北风飞抵白石河的北岸,这里的风雪要小多了,训禽的士兵将敲开硕大的胡桃,将藏匿其中的羊皮卷快速送达大帐。 拓跋焘看过信,把它扔进了燃烧的火堆里。火光把老狼王的面容映得更加粗犷森冷,副将在恍惚间还能在其中看到他年轻时的影子。 “大君还太年轻。”他略带遗憾地说,“若是他早生几年,他会比杂种的王女更加强大。” 副将叩拜的姿态更加谦卑,他屈膝在火堆前,问:“大帅,我们接下来该做什么?” “让狼群动起来,尽量吸引铁乌鸦的注意。”拓跋焘扶着座椅的把手,踏着火光走到副将身边。 “让四脚蛇感受到危险,让他……先除掉铁乌鸦的后盾。” ****** 骑兵奔马入城,等待的军匠哗地用上去,协助脱掉了厚重的甲胄拿去修缮。领头的骑将啐了口唾沫,和相熟的人痛骂这一路上打了就跑的狼骑。 大雪天对重骑的限制加重,北燕的轻骑要跑,除了飞星外的所有人都只能跟在后头吃沙子,实在是有些憋屈。 李牧烟听了两嘴,颇为无奈地耸肩作罢。她不是今日轮值的主将,在夜半换防前还有时间闲逛,东北角的这座望楼挂着飘带,意思是她们的统帅现在就在上头。她闲来无事,索性爬上去找人。 “小股的袭扰最是烦人。”她抬掌拍在洛清河肩上,叹息道,“这种鬼天气恐怕要持续到下个月。” 越过东面周山连绵的山脉,那里的尽头连接着望海,但这样的大雪天里,站在瓦泽最高的望楼也难以窥见海天一线的痕迹。 洛清河收回目光,问她:“关中新送来的补给到了?” “嗯。”李牧烟点头,“依照你出关前的布置,自西向东三郡分开送,盖的都是各自主将的印。小泽在苍郡,离得最近,这一批是他的。季善行在夏郡,本该相隔不久,但依照烽火台穿回来的消息,他拖成了和琦微相差无几。这也是你的意思?” 洛清河点头,笑道:“新调来的人,总该有点反骨,不能太听话,不然陛下就该担心了。他现在视我为眼中钉,可就盯着燕州呢。季善行又和储君有旧,听话就显眼了。” “行吧,总归你心里有数。”李牧烟点头,又提起北燕近日的动向,“拓跋焘一把年纪了,这战法倒是愈发恶心人,你有什么法子玩儿一手吗?” “昔日袭扰是为了掠夺物资,担心现在关外百姓几乎都迁入了关中,烽火台重新休整后,交战地挡在他们面前的就是一座座要塞城池。”洛清河转着拇指的扳指,轻描淡写地说,“他们一根毛都找不到。所以……” 李牧烟挑眉:“所以?” “恶心回去。”洛清河靠在边缘,指着下面操练的士卒,“调来的新兵还没见过几次狼群吧?让他们去。既然要打了就跑,就当练兵陪他们玩。” 新的刀还需淬炼,既然有人上赶着做磨刀石,何乐而不为? “点些老人藏在里面,如果他想打,就把他调来的轻骑‘吃’下去。”洛清河把袖中的玄铁令盖在了栏杆边缘冒出的木刺上,再抬起来那一处的刺已经被压平了。 她们打得起,但是拓跋焘不行。 “关中说是也不太平。”李牧烟摇头,“季善行依着你的意思和京城一样,把流言压了下去。但是你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万一温大人压不住,你们都很危险。” “所以我也在等消息。”洛清河微微抿唇,若有所思地看向战鹰落下的帐篷。 “栖谣应该到明净山了。” 碎雪从檐角坠了下去。 避居山中多年的老先生注视着眼前的近卫,缓慢地饮下新沏好的茶水。 “所以,”他问,“洛将军是想要老朽,将那些有关玄卫、有关修文身世的信物,尽数转交吗?” “这也是近日举国流言纷纷的来处,老朽说得对吗?” 作者有话说: 拒绝画饼从我做起(什 明天还有一章。 感谢在2023-05-17 01:09:40~2023-05-20 00:15: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子呼鱼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展程 1个;
第253章 血光 山中风雪已起, 比上山时更甚,如今举目四望,只余下三两延伸出的枯枝, 孤零零地曳动在雪雾里。少年挑开垂帷,安静地往炉上添水, 他在触及老师目光时了然, 离开时一并牵走了在屏风后张望的小童。 “先生避居山野之远,却忧巍巍社稷。”栖谣微微躬身, 像是谢这杯清茶,“我等晚辈不敢于先生前班门弄斧言明流言之弊害, 铁骑戍守边境, 也自当恪守其责不问政事。然外敌环伺,国中内斗不止。设计天子、暗杀使节, 祸及四方百姓……将军遣我前来并非为诘问, 只是想问先生一句, 先生教他,是为了看到这些吗?” 瞿延阖眼而叹, 道:“十年前, 有人将一个孩子送到了我面前。他带来了天子暗卫的密令, 要我好生教习那个孩子。作为交换, 暗卫带回了那时被人牙子从我身边带走的外孙, 就是姑娘进门时见到的阿琅。姑娘知道暗卫都做的是什么活计, 在孤身上山时,想必也做好了避过他们的准备,而我没有选择。” 老人低沉的嗓音伴随着屋外的风雪呜咽, “我知晓那孩子的身世, 知晓他心中有恨, 亦明白,他或为来日之祸患。但……那孩子却并非朽木。比之教成祸患,我想尽己所能,自血海中将一孤魂拉出来。所以我给他起了字,盼望能自阴诡地狱之中洗刷去恨意与血债。” 栖谣没有说话,结果摆在明面上,无论是无奈还是好心,事已成定局,现在站在九重宫阙之上的人不是天下盼望的良才,而是浸淫着阴谋的疯子。 “人这一生,纵然如镇北将军那般天纵奇才,便当真没有身不由己时做出的决定吗?”瞿延的侧脸映着烛光,苦涩地说,“他离我门下的这些年,我在山野听闻了长安的风起云涌,嗅见了北地再起的烽烟。天下太平四字,所承的太多太多。天地君亲,可这君,又亏欠了多少人呢?” 栖谣抬起眸子,近卫的双眼明亮,即便日渐天昏也掩不住其中的锐气。但她在此刻卸下了这样的皮囊,以一位后辈的目光平心静气地凝视着这位当世大儒,说:“那三万人,那场屠杀,我主认,雁翎认。我们的确无愧于大梁江山,但我们有负于白雪之下的哀哀白骨,有罪于妻离子散的每一户人家。他要报仇,要雪恨,镇北将军绝无二话,但不该是踏着无名之骨越上阶梯。” “我等知晓玄卫在侧先生不便多言,但天下人需要一个答案。无端的猜忌与疑窦重云是为了蒙蔽九重阙的眼睛,可在那之后,需要有人拨云见日,将真相告知于天下。先生惜才,顾念师生之谊,栖谣皆可理解,但恰如先生所言,主君功过,自有后世评说。他之得失,又焉知后世人如何提笔为书呢?” 瞿延闭目,苍老的脸上沟壑纵生。 廊下小童去而复返,她早已到了读书习字的年纪,但所谓天下、所谓众生,却好似离她这个因外祖避居而远离尘世的孩子太过遥远。那双稚童方有的清澈眼眸倒映出重重垂帷下的方寸天地,她看见冒雪而来的远客在风铎当啷里扶案起身,向着祖父拱手深拜。 “您可以有所偏袒,可以不在此刻将事实全盘托出。朝中若有罪名,雁翎会与天枢之臣共担,绝不祸及先生阖族。但我代我主,以燕州数十万守土之士与边境子民为请,请瞿延先生,以掌中这一杆笔,消天下文士心中之芥蒂,还大梁一个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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