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哎呀,婶娘……” 她欲站起来,又被卿氏打在肩膀上,跪了下去。 “净想些什么胡扯的玩意儿!我平白叫你骗过去?我又问你,这姑娘,你觉得如何?” “柳姑娘自然是好人,婶娘,你别急着生气,这事儿它……” “啐,”卿氏将竹扁一跺,“你既是受问的,我叫你说话了么?好啊,好啊,秦大呀,婶娘是看着你长大的呀,你怎么如今是这般模样,旁的不说,你和这柳姑娘,孤男寡女,未婚未嫁,这偷偷摸摸背着乡里乡亲,你收留一个姑娘在家住——莫说是有什么,便是没什么,你这混账东西,难道你便吃亏了的!你既然说人家好,怎么浑然这般糟蹋别人姑娘名声,你好不是东西!” 她说着,劈头盖脸就将竹扁轮起来去打,秦大到底不敢跟她说自己也是女子——秦方家里好几个儿子,不缺种地的劳力,卿氏临近村子有几个侄儿,她即便不会被赶出去,说不定也被嫁出去。 秦大闷着声挨揍,柳舒心都快绞起来,费了大劲将卿氏拉住,直劝她:“婶婶,秦恩人当真不曾做什么,我本不是此地人,将来去了别处,不妨事的。你老快消消气,别打了。恩人单薄,受不住这。” 卿氏霎时就落下几滴泪,将她拉住:“好姑娘,你如今就是我的闺女一般,怎么能让人欺负去了。你也别委屈,何必往别处去呢?一个人在外头,到底不是什么好法子。你呀,在这儿好好住着,我这侄儿……” 她说到这,立刻红了眼,当场就啜泣起来。 “柳姑娘啊,你是不知,他实在是过得苦,如今家里没有老人,也没个料理家事的。我们这些做婶婶的,到底是隔了一层墙……哎……我那个老姐姐,我们是你这个年纪就认识,如今却留我一个,她心里最放不下呀,就是秦大这孩子。” 卿氏看一眼秦大,擦擦泪。 “秦大老实,老叫人欺负,如今勉勉强强撑得起一个家,你既然在这儿住过一阵子,总归也是知道。他家的田产,虽不是大富大贵,几口人吃饭也是够了,上面也没有爹娘,下面也没有兄弟姊妹,就咱们这几个种地的亲戚,也不算什么惹人愁的家底儿。” 柳舒不曾听过人说媒,卿氏这一连串说下来,她只道确实如此,愣愣跟着点头,卿氏见她点头,喜不自禁。 “那你便是答应了?好姑娘,往后有什么事儿,你尽管来,找婶子给你做主,这混账东西,我还能打他个十年,浑没有叫你受委屈的。这家里的事儿,就咱们女人当家,臭男人懂什么?种地去罢了。” 她欢欢喜喜把秦大拽过来,两个人拉在一块儿。 “这事儿啊,婶子给你们做主,谁要是敢说点什么,那我看他家里是刚过完清明嫌那坟头土上脑袋秃了,想找点儿事做,过不了我这关去。我这侄儿还在孝里,等来年开春到镇上去,你们什么也不用愁的,婶子这个当娘的,都给你们张罗上——儿啊。” 她把那竹筐绳子往秦大手里一塞。 “我这不是给你送豆子来了吗?你前阵子说着要吃豆花饭,哎哟,我这心里急呀,怎么能让我儿饿着呢?左右是给你找出来了,这豆子你泡上半夜,明儿个咱们到镇上去,你照旧把柳姑娘带上,该采买什么,可别抠抠嗖嗖,婶子知道你有的是私房钱,又要去卖猪。你把那豆花饭做上,明儿个我和你伯伯弟弟都来吃,咱们就当是见过家人了,你说好不好?” 秦大这会儿如何敢说不好,只道明日柳舒走了,他们自然没话说,点头应下,开前门将她婶子连忙送走了去。 柳舒还在房檐下傻呆呆站着,不知如何是好,秦大去收拾黄豆,瞧见她发呆,忍不住笑。 “柳姑娘吓着了?” “嗯……”柳舒茫然点点头,“卿婶的嘴,好生厉害。” “婶子的嘴,十里八乡都怕着,”秦大笑,“你可别放在心上,明日我推豆浆,咱们吃了早饭再走,这次没什么人去,婶子会等我们一起。” 柳舒闷闷应下,见她忙,又道:“那我明日总得帮你点什么?否则到底于心不安着。” “早上起大早呢。” 秦大见她期期艾艾地想说什么,只是笑。 “那我叫你,我要用门前的石磨,柳姑娘来帮我加水罢,那个简单,我教你,你应该是一说就会了。” 柳舒得了活儿,立时展颜而笑,欢欢喜喜跑进屋去,说是要早些睡,免得明日起不来,误了秦大的事儿。 起不来倒也没什么——秦大自个就能忙完,但她到底只是觉得柳舒过于快活了,好似小时候晓得要过年,等着吃糖粑的小孩儿般。秦姑娘摇头笑,钻进了库房里去。
第十三章 豆花饭 豆腐啊豆腐,你怎么这么好吃,你是天底下最好吃的宝贝豆腐 豆腐好吃,却也麻烦。 柳舒是一早就睡了,秦大略略收拾下,将豆子选了一盆泡上,半梦半醒地躺在床上。 到月上中天,她轻手轻脚爬起来,路过柳舒房门,就停下听了听,柳姑娘呼吸平顺,睡得香甜,一点要醒的样子都没有,她这才放下心,走向厨房。 黄豆在水里泡了整夜,这会儿已从干豆子泡发开,秦大将它们一一筛洗,去掉那些空壳和浮起来的豆子皮,把筛出来的黄豆搁在筲箕里,拿了个小盆装上清水,然后将筲箕与水,都搬到前门外的石磨边去。 她家石磨不大,成人臂长,一个人推着杆儿站原地不动就能推起来,逢着农时要推面粉,才用得上村口那两台半大小子长的磨盘。推磨杆拿绳子挂在梁上,得松开绳子取下来,扣在上磨盘的把手上,就不必沿着磨盘转来转去。 这是她爹以前做的,磨盘放在家外,风吹雨淋的,逢上雨水多的年节,孔上容易发苔,秦正就找泥瓦匠,在石磨那儿修了个小隔间,打了几个花孔,防雨又透光,做了推杆。如此虽然地方小了些,可方便了许多,遇见要用的时候,拿水洗两遍就行,推磨的站在底下推,加水的就站在小屋里,她爹心细,还搭了个台子在磨石边,盆啊桶的放在那里,正巧就是手边,不必一遍遍弯下腰去舀。 秦大一一收拾好,这才去叫柳舒起床。柳姑娘心里惦记着事儿,她一喊,猛地就从床上翻身起来,趿拉着鞋子,披上外套,摸着黑就去开门,秦大举着个带风板的大油灯,见她慌慌张张地来开门,直笑:“柳姑娘别急,这会儿还早呢,你衣裳穿好,外面冷,别染风寒了。” 她这般一说,柳舒方觉得自己有些失礼,忙掩上门进去收整,秦大将油灯放在磨房屋子里,将筛出来的黄豆壳,连着一些糠米拌了,端进去喂猪。一早就得卖出去,不能喂太多,屠户都是鹰般的眼睛,这中间的行家里手,绝不肯将猪肚子里的潲水也算作肉钱,一并付来的。 猪到底同她生活许久,平日里除了老爱哼哼唧唧,倒也没什么惹人气的地方——再说了,能被畜生气着,那这人气性也太大饿了些。秦大有些舍不得,见它乖巧吃饭,就站在猪圈边看它,到柳舒房门声响起,才恋恋不舍的走出去。 柳舒自是听她吩咐,站到里面去,手上拿着个小瓷勺,等秦大教她。 磨豆腐简单,那添水的只需五六勺黄豆一勺水,照着这加就行,柳舒既不用推磨,也不用拿手去磨豆子,秦大贴心,还给她找来个高凳让她坐在那儿玩,家里许久不见的那只野猫不知何时跑回来了,三两下跳到花窗上,呼噜噜叫着,看她俩忙。 这边既忙碌起来,卿婶是一大早就醒了的,秦方家里东西多,这会儿都得拉到镇上去,他家的犁上两月坏了,得亏忙完了春种,否则不知如何是好,这次去的人少,得带到镇上去瞧瞧。 卿婶滴溜溜迈着步就来,见她俩一个闷头推磨,一个闷声加水,直乐呵,三两下走上前,道:“我说昨儿夜里听见喜鹊叫呢,大儿今天做豆花饭么?婶婶灶上正备着火蒸饭,一会儿给你俩端过来。” 秦大既逮着她,自不肯放了,抽空道:“婶婶做的酱辣椒香,也给拿点来吧。我豆子泡得多,大伯和秦福也都过来吃点,家里就不开火再做饭了,反正我和柳姑娘两个人也吃不完这一锅豆花。” 既是侄儿请吃,又带着这前个儿才见过的姑娘,卿氏自然高兴,欢欢喜喜应下,只说要再做几个槐花的煎饼来下窖水,至于辣椒,当然短不了秦大的。 柳舒见她走了,便对秦大道:“昨日卿婶那般,应当无事吧?” 秦大见她一脸懵懵懂懂,只道她不曾听懂婶婶昨日一通闹腾,笑道:“昨儿婶子说的那些,柳姑娘听懂了吗?” “卿婶说得太快,我倒是没大……反应过来……” 她自个往昨日那吵吵嚷嚷没个休息的回忆里一琢磨,霎时红了耳朵尖,没好意思说话,闷头继续加豆子。 秦大又道:“婶子说是那样说,你不必放在心上,毕竟也像你说的那样,柳姑娘是外乡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他们都不知道的。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左右不会有什么影响。婶子说得也对,我如今这般身份,怎么样都没有我吃亏的道理,日后真有些什么,姑娘这一出,少不得还算帮我了。” 此处到底屋外,她后面几句话说得含糊,可柳舒与她相处这些时日,自然知晓她要说什么,三两声应了,坐在那儿发呆。在她第三次把黄豆加成水的时候,秦大终于是忍不住开口叫她:“柳姑娘。” “啊?” “你是……怎么个想法?想留在这儿么?” 她问得干脆,柳舒也答得不含糊,便道:“是有这样想过。原本是要到苏州去投靠几个朋友,只是毕竟与她们数年不曾往来,我家中……又经逢变故,若她们消息灵通,不曾与家中父母断了联系,想来也已知道此事。虽说少年相交,但毕竟人心隔肚皮,我倒是有些犹豫了。” “咱俩也不过加起来认识一个月不到,你怎么就不怕我了?” 柳舒笑道:“秦恩人若有坏心——我这会儿还不知道在哪儿去了呢。” 秦大又道:“可你若留下,往后必定不是以前那样。往前我拿你当客人,到底是要走的,这许多事都不曾让你做过,种地家的什么样,我想柳姑娘你还不怎么知道……平日里那样躺着玩儿,可是会被说的。” “你要有什么,只管教我,只管叫我做便是,我难道是那好吃懒做的?” “倒也不是,”秦大指指石磨,“只是得像咱们今日推磨一样,谁做什么,谁干什么,咱俩得一一说好。往后便就这样,才能长长久久,你不觉得无聊,我也不觉得疲累,有什么只管说就是。柳姑娘可不要觉得自己是客人,既然要留下,就把这里当成自家,我没什么兄弟姊妹,家中空落落的,如今若是能多一个人,自然也觉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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