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做菜之法,向来是越简单越见手艺。煮毛豆煮得好,轻易吃掉一片田,煮得差了味儿,那就是吃白水,白瞎一包粮。 秦大将毛豆摘掉柄,打水反复搓洗,洗到水里半点泥也无,方才沥干,摊平在簸箕里,端进厨房。 毛豆不能太湿,太湿不入味儿,也不能太干,太干,那味儿进不去,煮豆子的水净拿去泡干豆子了,簸箕就放在灶边烘着。 水要刚刚好能没过豆,加盐——这会儿可不能省着,尝到水有盐味,那就刚好,是以老年人不能学这个,老年人口重,都熬成盐水了,还在往里倒盐巴。那等煮了一辈子豆的老手自当别说。 再加八角、桂皮,这是提香。加干辣椒、花椒,不能用鲜辣椒,鲜辣椒辣得透,盖过香料,反而不美,况且煮毛豆吃的是香味,不是辣味,要吃这个,煮剁椒鱼头去,平白祸害毛豆作甚?若是吃得口重,香料和花椒就多加点,逢着时候,也有加青椒的。 将水煮开,去柴,猛火转小火,炖上半刻钟,闻着锅里那水都叫人淌口水,那就是好了。 秦大摸一把毛豆,外干内润,刚刚好,将毛豆尽数倒进锅里,用勺子拨匀,加柴,生火,用中等量的火煮上两刻钟。 柳舒将酒坛子搬来,放在厨房桌边,这会儿正坐在灶房门口的小凳子上,眼巴巴瞅着她。 秦大自笑道:“姑娘馋了?” 她剥开一颗来吃,已经熟过心,随意挑了一把递给等在门口的柳舒。 “还没到时候,姑娘再等等,可得泡呢。” 煮好就出锅,那叫毛豆洗澡,不叫盐水毛豆。毛豆煮熟,还得在这有滋有味儿的汤里,好好泡足一个时辰,然后再倒进簸箕,沥干水,那才是最好吃的时候,且吃毛豆得趁当时,放过夜的豆子,怎么吃都不如出锅时美味。 秦大同村这些老酒鬼,没少拿这个当借口,夜里不回家,聚在谁院坝里喝上整夜。 她这样说,柳舒只好等着,等会儿,实在是馋得不行,自己站起来,往院子里呆着去,总归是眼不见为净,鼻不闻为好。 大黄早被柳舒赶出去好久,秦大跟它感情好,有什么吃的总要给一份,柳舒搬酒来的时候,就瞧见大黄睡在厨房门口,等着吃喝。 旁的不说,柳舒来这半月,大黄都跟着长了一圈肉,是以“睹物思人”的柳姑娘,气急败坏地将狗撵出了家门。 柳舒躺在摇椅上晃悠,不知不觉地睡过去,待到秦大叫她时,原本在半空中的太阳,已滑下去一大截。 秦大端起手里的一个大碗,道:“毛豆煮好了,酒碗在桌子上,柳姑娘如果饿了,就先吃着。我去给大伯送点——就是赶车那个。” 柳舒迷迷瞪瞪点头,只道是可以吃东西,站起来,懵懵怔怔往屋里走,秦大穿过堂屋,开了前门,秦方家就在她家坝子的土灶后面。 桌上有两个大碗,一个盆,盆里满满当当的毛豆,还有秦大拿葱顺手煎的几张饼。 柳舒拔开酒坛口,酒气“扑”地一声喷出来,她虽没尝过酒,好赖也曾路过酒肆,只觉得秦大这坛酒好闻,将碗放在地上,慢慢倾下坛子。 澄黄色的酒液奔涌而出,尽数装在土黄色的大碗里,她不清楚这酒的劲,只倒了浅浅半碗,权当过个嘴瘾。 秦大没回来,她到底不好意思自己就吃起来,酒品不好的人她见过,沾酒之后性情大变,那斯文人都有当街脱衣服的,实在是令人咋舌。 脱衣服倒是不怕——她和秦大两个姑娘,能有什么事,怕的是她失手打坏秦大家什么宝贝东西,那可真是给她十个嘴也道不完歉。 不多时,秦大锁了前门回来,她也怕一时不察,把几个关系稍好的兄弟招来,将门一一检查完,方才回厨房。 柳舒可就等着她,瞧见她来,眼睛亮起来,忙招呼秦大坐,到不知谁是主人家。秦大坐下,提起酒坛,满满倒上一碗,自己先喝一口,权当解渴,这才点点下巴朝柳舒示意。 “柳姑娘先试试,尝不尝得惯?如果喝不得,不要勉强自己喝,回头喝出点什么事来,只怕荒郊野岭,我们这里没什么好大夫,反倒误了你的性命。” 那等沾酒就死的也不是没有听过,柳舒自是点点头,先是端起碗来嗅嗅,尔后慢慢斜过来,用舌头卷了一点,如品茶般细细尝过,登时笑起来。 “这酒怎么是甜的?当真好喝。” 她笑得开心,秦大先是一愣,也跟着笑。 “想不到柳姑娘你居然是个酒仙,家里酒还够,你只管喝——也不要当水喝,毕竟第一次尝,还是得悠着点。” “自然,自然,凡事重节制,切不可贪杯是也。” 柳舒嘴上咬文嚼字,手上却没闲着,猛地干下去一半,吓得秦大一抖,忙给她手里塞了一把豆子,半张饼,让她吃完再喝。 她二人,边吃边喝,三五闲聊,柳舒问她田中事,秦大偶尔问两句她旁的喜好,譬如花朝寒食、中秋端午,她家中如何吃喝游玩等等。 不知不觉,天色渐昏,两人已吃掉大半盆毛豆。 柳舒双颊坨红,已经有些神智不清,秦大虽无甚大碍,却也稍觉头重,见她困意沉沉,便点了烛,正要叫她去睡觉。 柳姑娘忽地端正坐着,盯着她,叹一口气,看看自己,又看秦大。 “秦恩人如此精通田事,又生得好看,若是男子娶妻,那便是姑娘家的福气,若是女子嫁人,那便是夫家千百年的福气。真不知平白便宜了谁去!” 秦大听得好笑,只道她确实喝得醉了,弯腰去扶她,将柳舒搭在自己肩上,托着她往卧室里走。 柳舒扒着她,本已困得闭上眼去,不知碰到哪根筋,忽地站正,喃喃自语:“既然已经醉了,若不做点登徒子的事,实在是有愧杜康。” 她按住秦大,啵地猛亲一口在她脸上,自己点点头,啪地软下去。 秦大手比脑袋快,一把抱住她,低头一看,柳姑娘这会儿因着姿势别扭,呼噜声都快打出来。 被轻薄的秦恩人无奈摇头,拖着她往卧室去,只道是柳姑娘喝醉原来是这般模样,明日定要细细告知于她,日后莫要在旁人面前出糗。 至于明天吃什么,秦大关上柳舒的卧室门。 那就等明天去地里看看,又有哪些应季的好东西吧。
第十一章 玫瑰酿 喝啊喝!我喝到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勾连 秦大院子里的花与树是长得很好的。 腊梅冬日里才开花,这会儿正是葱绿时候,要待到漫野萧肃,才能看到它那灿若金阳的花朵。栀子大剌剌两大株,这会儿已经打好了花苞,想来不等下一场春雨,它就要肆无忌惮地开花香人,一路盛放到暑夏。剩下的茉莉呆在这俩庞然大物中间,就显得有些瑟缩可怜。 家里静悄悄的,鸡仔们已经搬家到果园里,只有晚上才回院子里弄大一圈的鸡圈里睡。猪大概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或明日,或过几日,总要变成屠夫手里唧唧乱叫却毫无办法的可怜猪肉,只有养它长大的秦大会流下眼泪,这两天都安分得很,吃完秦大给的粮,就在角落里躺着一动不动。大黄不知是没来,还是来一圈看柳舒不在,又转身走掉,总之院门边上没见着它的身影。 至于秦大,一大早就去地里巡田,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已经长得不错的菜,拿回来做饭。 柳舒也没出去,就坐在窗口的板凳上,在自己房间里伤春悲秋,她凝望着那两丛茉莉,不由得叹气:“往常人说见物如见人,我总不信,现在才知古人诚不欺我。你也是个可怜人,何以生错地方,左边是树,右边是那香气淋淋扑鼻而来的花,好生可怜。” 花或许是知道她在说什么的,毕竟昨夜里那醉酒的柳姑娘所做之事都在院子里,花草若有情,个个都是见证者,任凭她在这里哀怨不已,也不会有任何改变。秦大的酒醇厚,后劲大,人若不觉,当甜水去喝,只怕能轻易放倒好几个酒鬼,柳舒能喝上三五碗还没当即昏睡过去,已经称得上是个中好手。 酒豪饮酒若是挥笔成诗三百篇,那叫饮中仙,可若是抓着人家姑娘亲嘴,那叫臭流氓。 任凭柳舒抠破地,都想不出自己昨日何以如此失礼,的亏秦大心胸豁达,心地善良,心无杂念,心思单纯,否则当下把她扔在地上,也不算过分。 她脑袋里想了百句诗,要把昨儿照顾她的秦大夸作活菩萨,可直到那日头渐高,陆陆续续响起村人从田里回来的响动,柳舒也没想好要怎么给自己拽着秦大要她给自己暖床的放浪之举找借口。 难啊。 柳姑娘想。 人若是做自己,总要付出些代价的。 秦大回来得挺早,至少柳舒还没从把她吓到从床上飞起来的回忆里走出来。 她进门就看见柳姑娘趴在窗户边上发呆,没瞧见她进门,许是想到昨夜的事,唉声叹气的。秦大也不曾料到,她饮酒后是这般模样,好似戏台子上的纨绔子弟,与她先前那些行径到底有些相异,反倒令她生出几分有趣和好奇。 秦大都将摘回来的青菜放在水盆里准备洗了,柳舒好像还没发现她,目光盯着一处,一动不动,她忍不住开口道:“柳姑娘看什么呢?魂儿都叫勾走了。” 她不说话还好,柳舒不知在想什么,听见她声儿,险些从凳子上跌下去,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半掩着脸。 “秦恩人回来了?” “回来好一会儿了,”秦大举起手里的菜,“咱们中午炒个青菜吧,家里这会儿没囤什么肉,天热了放不住。” “都可以,都可以。” 柳舒这会儿心虚着,哪敢有别的话说,秦大既回来,她也不大好意思在房里缩着不挪窝,磨磨蹭蹭,到底是挪出去。 庖厨之事,她并非一窍不通,可平素里玩的什么近农弄桑的雅戏,毕竟不是真有其事,她和姐妹们做糕点时,都是已经生好炭火的小泥炉,连火苗子都见不到,更别说秦大厨房里那两口大锅了。 柳舒像个跟屁虫,迷迷糊糊地跟着秦大进厨房,秦大清早起来洗了点东西,要搬到房子顶上去晒,爬上木梯,一回头,瞧见柳舒正站在那高梯前面发愣,惹得她笑起来,将东西搁在一边,弯下腰去问她:“姑娘要上来吗?” 她家楼顶上有个小阁楼,若是粮食,秦大拿到朝坝子那边去晒,若是她自己的东西,便放到挡住视线,朝院子里的地方来。 柳舒犹犹豫豫,秦大正要走,就瞧见她抓住木梯,点点头。 房顶上视野广阔,秦大家地势不算高,望上去还有好几层交错的泥瓦房,朝院子那边看,便是田野大片。 这会儿是吃饭时候,家家户户都冒着炊烟,路坝上竟没有什么人,柳舒起先还小心翼翼,后来就大胆起来,秦大晾衣服,她就在屋顶上走来走去,东瞧西看,四野青碧,犹如画中,秦大的果园也显得小巧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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