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请喝茶。” 寒止将茶双手递给老太,又将另一杯递到了黎蘼身前。 这茶却没有立刻被接走。 寒止也不急,伸直的手丝毫不抖,杯盏中的水澄亮而无浮沫,高度也正巧半高过三分。 黎蘼逐渐肯定了心中的想法,普通人家养不出寒止这样的规矩和气质。 “脸还疼吗?” 黎蘼接了茶,状似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 “不疼了。” “嗐!”老太忙将寒止拉回到身边来,“改天我也给你一巴掌,你看看疼不疼。” “娘年轻的时候,打得也不少。” 黎蘼呢喃着,被老太听得清清楚楚。 “你说什么?” “我、我该……” 黎蘼哪儿敢跟家里的祖宗拌嘴,当即就服了软。 寒止偷偷笑,一抬眼就被黎蘼捉住了。 两人对视一瞬,又同时转开眼。 家宴一开,走菜的人如流水般进出,凉菜之后,眨眼桌上就是各色菜式高垒,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家禽野味堆了满满一桌,再是小菜青蔬,浓汤甜点。 寒止看着冒尖的米饭和已经堆成山的菜、肉,喉间耸动了几下。 老太顾不上拿自己的筷子,只一个劲儿地用长筷给她夹。 “多吃点,太清瘦了,对身子不好。” 寒止起先还顾着体面,到后来细嚼慢咽已经赶不上老太的速度了,她两颊慢慢鼓了起来,像是在藏食的小松鼠。 黎蘼看着她这副模样,思绪不经意间飘远了,她的小妹当年不爱吃饭,也总是将米饭塞进嘴里藏着。 寒止吃得都快冒汗了,她含糊不清地说:“祖母……我吃不下了。” 黎蘼忽然开了口。 “吃鱼。”她生硬地说,仿佛不容拒绝。 寒止瞧着碗里多出来的鱼肉,勉为其难地夹了一筷子。 “吃肉。” “嗯。” “吃菜。” “……” “再吃点红糖糍粑。” “姨母,我当真吃不下了……” “吃!” “呜!” 家宴从傍晚吃到天黑尽了,寒止坐在座位上,人都吃懵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默默在心里打了个巨大的嗝。 嗝—— 此嗝若能冲天,寒止觉得,九天都能被她掀翻了。 谷中临时有要事需要处理,黎蘼不得不先走,她起身时摸到了袖管中的东西。 她将竹折灯掏出来。 寒止心跳乍停,一瞬就乱了呼吸。 “给你修好了,只是上面的血擦不掉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
第88章解脱 “娘!” 黎蘼激动道:“您没瞧见她看到那竹折灯时的反应吗?我早就说了,她内功底子决计不浅,能丢了一身的内力,绝对是她自己自愿的!不知又是为了哪个狗东西!” 老太拄着金玉拐,“那你也不能在饭桌上就试探她!这孩子不是一般的敏感,你让她察觉出来,怎么办!还有,从今往后,你都不许打她!” “我不想看她步了阿荼的后尘!与其让她这般自轻自贱,为了那虚无缥缈的情爱就舍弃自己的性命,我情愿亲手打死她!” 黎蘼气急了,将心里话全盘托出。 “你打死她?我先打死你!”老太举起金玉拐,照着黎蘼的臀腿就是狠狠一下。 她到底是上了年纪,虽使了全力,但也只是打得黎蘼微微屈膝。 “娘!早知阿荼会惨死异乡,当年说什么,我都不会允许她和那个姓寒的混账小子跑了!我这些年不停地试图去想,倘若让我回到当年,我一定要把她拦住,哪怕她恨我这个当姐姐的一辈子!我也不能瞧她所托非人,不得好死!” 黎蘼难得红了眼,她倏然转开脸,呼吸间听得颤音。 老太微微佝偻着身子,痛苦在沉默间蔓延,数十年来都未曾消减分毫。 “寒止是小妹唯一的血脉了,我总不能再护不住她吧!寒止今日为了那人甘愿放弃自己的内力,他日呢?他日是不是千刀万剐,上刀山,下火海,她也愿意!?” “是。” 黎蘼猛然转头,只见寒止就站在果树下。 “你说什么!” 黎蘼很快反应过来,“你再给我说一遍!” 她气得四处看,随手捡起一根枝条就要往寒止身前冲,老太一把揪住了她的手臂。 “让孩子说完!” “还有什么好说的!” 黎蘼不想挣伤了老太,只是瞪着寒止,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寒止一如既往地平静,但她眼尾晕开一片薄红,像是刚哭过。 “倘若她是真心待我,我就可以替她做任何事情,不惜任何代价,包括我这条性命。” 寒止没有躲,径直走到黎蘼身边,这话一出,她手臂上就重重挨了两下。 “你、你!气死我了!” 老太一把将树枝夺过来,“够了!” 寒止忽然就笑了,这是她到凰药谷后笑得最大声的一次。 “曾经寒无恤打我的时候,我就在想,倘若娘亲还活着,会不会也像祖母那样把鞭子夺过来,把我护在身后,每一次挨打,我都在幻想,可是奢望就是奢望,后来我再也没想过,我在刑牢里跪冰的时候,瞧着膝头的伤,我想的最多的,其实是……” 寒止湿了眸子,她分明笑着,可瞧着却是无比悲伤,她就像是被痛苦裹挟着,随时都会破碎。 “也许死了,就真的解脱了。我记事起,最大的执念就是要治好这只残损的左手,我以为寒无恤恨我,是因为我是残废,不曾被爱,也因为我是残废,我这二十三年,是一日一日捱过来的,活着比死了,更让我觉得痛苦和疲惫,我活着同行尸走肉没有分别,我捱着,只是想要验证一下,我自己究竟值不值得被爱。” 寒止瞧见老太担忧的神情,艰难地维持着笑,却已然泪流满面了。 黎蘼将她一把搂到身前,“你说什么胡话呢!” “姨母方才不舍得骂我吧,但我这些年听得最多的,就是混账、畜生、孽障……再后来,我遇到一个人,她再也没有这样辱骂过我,她总是会在我将睡未睡的时候,趴在我耳边说一句话。” 时璎的声音仿佛就在耳畔回荡。 “我的寒止是天底下最值得被爱的人。” 寒止扬起脸,阖上眸子也没能止住决堤般的眼泪,她哭红了鼻头,黎蘼将她抱得更紧了。 老太抓着金玉拐杖的手抖个不停。 揩掉敷在下颌上的泪珠,寒止将袖管中的竹折灯掏出来,“这灯是在江槐的时候,她给我讨来的,只是因为我一句想看,她都快被人打死了,还护着这灯。” “上面的血……” 黎蘼反应过来。 “是,血是她的,她待我是真心的,我和她在一起的那段时光也很开心。我想要验证的,得到了答案,就算是残废,就算再不堪,也会被人爱,所以我释然了,这手是好是坏,都不重要了。一直支撑我活下去的执念其实也在那一刻崩塌了,是我贪恋她对我的好,所以暂时没有寻死。” 寒止的剖白听得老太心如刀割,她抓过寒止的手,只喃喃两声。 “我的乖孙女……我的乖孙女啊……” “但是我们之间发生了太多事情,我骗她,她骗我,两个人在骗局里袒露真心,从一开始也许就是错的,姨母那一巴掌打得对,我本来觉得,自己不会做摇尾乞怜的狗,真到了该做了断的时候,我又一次一次地妥协,试图说服自己活在虚妄的构想里,永远和她的爱待在一起,可真相大白,我到底是做不到。” 寒止眼神几变,有后悔,有痛苦,唯独没有怨恨。 她没有真的怨恨过时璎。 “我怕爱意总有一日会消散,我这个人怯懦又自私,我就是想死在她最爱我的时候。” 寒止止不住地发抖,黎蘼生疏又僵硬地替她拍了拍背。 “她少年时吃尽了苦头,我不想自己离开以后,她再受到不公,受到虐待,我的真气能让她突破最后的内力大关,所以我才会强迫她,强行将内力打给她,如此,也算对两个人都好。” “寒止,你傻不傻啊!情情爱爱的,当真就这么重要?难道你活这一遭,就是要证明自己被爱?这世上大河山川,功名利禄,哪一样不比情爱来得实在?你还这般年轻,当真就没有抱负?没有欲望?没有野心!” 黎蘼皱着眉,火气发不出,全积郁在心头。 寒止垂下眼帘,半晌都没有答话。 “你说啊!” “你吼什么!”老太呵斥黎蘼。 寒止再抬眼看向她们二人时,眼眸里充满了艳羡。 “姨母有被好好爱着,可是我没有啊。” 寒止向后退了两步。 “我出生起,就做了赤阴宗的少主,富贵,甚至是奢靡的日子,我没少过,我可以说我对金钱厌倦了,但我没资格对一个饱一顿饥三餐的人说,金钱不重要!” 黎蘼沉默少顷,气势稍弱,“若是你吃不饱饭,成日里睁眼就是劳碌奔波,便也不会觉得情爱重要了。” “呵……” 寒止干笑两声。 “姨母想知道我从前在哪里长大,想知道这竹折灯有何含义,用不着在饭桌上几番试探,不是说一家人吗?直说就好了呀,不过瞧姨母方才的反应,应该是早就有所猜想了吧。” 老太和黎蘼皆是一怔。 寒止方才故意说了“赤阴宗”三个字,可她们都没有表现出任何震惊之色来。 更何况适才的家宴,压根用不着那么多丫鬟,黎蘼让她们来,就是想试试寒止怯不怯场。 “孩子,你姨母她也是怕冒犯了你。” 老太揽过寒止,又偷偷瞄了黎蘼一眼。 这孩子,比她想得还要敏锐。 黎蘼也略觉尴尬,她与寒止之间,本就亲近不足,但她又忍不住要管教寒止,寒止看似乖顺,实则心里自有打算。 两人间的气氛显得变扭又古怪。 “您觉得我做了少主,所以从小衣食无忧,故而才有闲心去想情爱,其实不然。” 抓着左臂的手一直在抖,寒止知道老太揪心,从前各种凄惨的遭遇都被她咽下了。 “清贫也好、富贵也罢,我都受过,折辱亦或是谄媚,我也体会得真切,我有一年病得都快要死了,没有伤药,没有大夫,我也没有钱,但是那一夜,我想的也不是要争名夺权,我想有个人能抱我一下。” 只一下就好。 寒止自嘲,“您就当我没有抱负,当我肤浅幼稚、无可救药吧。” 她脸上的泪痕又再次被沾湿了。 “但是没有爱,我真的会撑不下去。” 黎蘼还想说什么,却被老太一把拉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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