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根于时间之外,发酵在生命之内。 “那现在呢?”明夏眠轻着声音问。 “现在……”桑斯南微微抿了抿唇,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眼里露出了一片茫然, “这和她第一次出现的情况完全不一样。第一次她出现之后,我很讨厌那个时候的我自己。” “但这次,好像她出现之后,我做了很多以前我绝对不会去做的事情,就算下雨也不会马上躲起来,还会在睡不着的时候和厉夏花说说话,会在凌晨三点半出门看海,会在喝完酒之后跳舞,会把微信下载回来,会用iMessage发小狗……” 说到这里,她卡顿了一下。 望了一眼明夏眠,明夏眠果然是一副嫌弃的表情。 桑斯南有些别扭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木着脸往下说,“我知道这些事情可能在其他人看起来都好奇怪。” “可是我好像……变得越来越喜欢我自己了。” 直到真正将这些事情全都说出来,桑斯南才在恍惚中发现,原来她已经产生了一部分的变化,已经在向某种向往的特质靠近。 虽然尚且不能完全认可自己。 可她必须承认,她会喜欢自己体内产生变化的那部分自己,是因为那部分自己,其实很像是游知榆的一部分。 “那这不是好事吗?”明夏眠不明所以地问。 “是好事。”桑斯南没有否认,静了一会,才继续往下说,“那你觉得……我应该继续任由这种变化的发生吗?” 她把问题抛给了明夏眠。 “为什么不呢?”明夏眠的答案太过直接。 桑斯南突然像个机器人卡了壳。 明夏眠凑近,盯着她的脸问,“你觉得游老板不喜欢你?” 桑斯南愣住,往后面缩了缩,没回答这个问题。 明夏眠眯了眯眼,“还是你觉得你其实还没有那么喜欢游老板?” 桑斯南不知道说什么了。 明夏眠又继续发出直击灵魂的追问, “你觉得游老板不是值得你喜欢的人?你不想和游老板谈恋爱?你不接受异地恋?你觉得游老板不知道过多久就会离开这里你没有安全感?你觉得她离开之后再也不会回来?你觉得这样发生在夏天的感情不够安稳?你不知道等游老板走的那天是你跟她走还是要求她在这里留下来?” 这些问题,桑斯南一个也回答不了。 因为某种程度上,这都是游知榆留给她那个问题之后所引发的一系列问题。 要认认真真开始?还是一场虚无缥缈的夏日恋爱?——这个先决条件的选择,决定了她要不要再去思考明夏眠的这些问题。 而她要怎么选呢? 没有人能在这个问题上帮她。 就连游知榆也不可以。因为游知榆能做的,就是在开始之前将这两个选项摆在她的面前,以及……给她按下暂停键的机会。 面对着这些复杂的问题,桑斯南沉默了一会,艰难地说,“是,也不是。” “哦。”明夏眠点了点头,“那我知道了。” 桑斯南不太明白,“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明夏眠静静地看了她一会,而后又笑了一下,指了指沙滩上那一群散发着荷尔蒙的男男女女, “你看这些抱在一起亲作一团的人,说不定都是刚刚才认识的,说不定这一对是刚刚在这里见的第一面,而今天晚上又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桑斯南顺着明夏眠的视线望过去。 已经步入夜色的海滩完全不似刚刚那般坦荡,摇晃的篝火仿佛成了夜色的象征,拥挤繁闹的青年男女拿着酒瓶,激情地给自己……或者是给别人灌着酒水,在耳语厮磨中,探讨着或真或假的人生秘密。 她愣愣地盯了一会。 仿佛北浦岛是瞒着她一夜之间变成了这样。 而注意到她表情的田兰慧,从轮椅侧旁的置物袋里掏出一瓶水给她,什么都没说。 桑斯南默默接过,拧了瓶盖,心乱如麻地给自己一口一口地灌着水。 明夏眠看着她,突然笑了一下,然后说, “我记得你都快三十了吧,我也三十了。如果你今年十八岁,我也会劝你对这样发生在短暂夏天的心动说no,但你现在快三十了,我只能现实一点和你说,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纯爱啊,不是你爱我我爱你,然后我们的人生我们的一切都一生一世地绑定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心动归心动,你自己还是你自己。” “不是有句话叫作,任何人之间,有些moment值得参与,值得经历,错过这些moment,你可能就会错失整个人生吗?” 某种程度上,明夏眠这段话没有说错。 成年人的世界没有那么非黑即白,也没有那么多纯爱故事,在遍布速食爱情的世界,好像“爱情奢侈品”就成了很多只有电影里才会发生的事情。 而发生在生活里时…… 适配度就远远不及电影里来得高,这样滚烫的、浓烈的、炙热的情感,来之不易的同时,也很容易烫伤一个人的生命。 桑斯南将明夏眠的话听了进去。 却什么都没有说。 只是沉默地喝着水,一口一口地接着喝。 而明夏眠似乎是为了给她时间让她消化自己的话,停顿了一会才继续往下说,“其实我也知道游老板不会一直待在北浦岛,也许你们两个就算在夏天开始了也很快会分开吧,但是她既然已经改变了你这么多。” “我就是希望,如果有一天她真的要走的话,最起码她的离开,能够让你坦然学会最重要的离别课程。” 说着,明夏眠放低了声音,“不管怎么样,人活着就总是需要接受离别的,不能因为接受不了离别,就干脆抗拒所有的moment发生吧。” 说完这段话之后,明夏眠没有再继续将“离别”这个话题说下去,也没有在桑斯南面前提起厉夏花。 她很清楚,桑斯南就是从厉夏花去世之后变成现在这样的,死气沉沉,抗拒和所有人产生亲密联结,抗拒社交,将自己与整个世界拉出一道极为严密的界限。 好像这样,就可以不必再承受以前的痛苦。 明夏眠理解桑斯南的感受,可她不希望桑斯南活成现在这样。游知榆的出现,让她很明确地看到了桑斯南身上的变化。 她知道游知榆不会在北浦岛久留,也知道也许当游知榆回到北京之后一切都会变得和现在不一样,可那又怎么样呢? “三十四。”明夏眠注视着不停给自己灌水的桑斯南,很一针见血地问她,“你知道……” “今年夏天的北浦岛能够从海难中复苏,以及你能够再次遇见游老板,都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吧。” 桑斯南在明夏眠的这句话之后愣住。 她完全没办法反驳这个事实。 而明夏眠已经从她的脸上看到了答案,便又站起身拍拍屁股,推着田兰慧的轮椅,言简意赅地说, “我送兰慧阿婆回去了。” 桑斯南动了动喉咙,点头,说了声“好。” 田兰慧看她一会,叹了口气,而后又将自己置物袋里的所有水都拿了出来,放在了她旁边,像以前厉夏花一样,摸了摸她的头,比着手语, “我很喜欢她。” 桑斯南抿唇,比着手语,“我知道。” 田兰慧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明夏眠就这样推着田兰慧离开了,留下了桑斯南,剩下的水,还有桑斯南的机车。 沙滩边,繁闹的人群还在继续狂欢着。 夜色明明已经深了下来,远处的大海被火光遥遥地映着,不再是暗蓝色,也不再是她喜欢的普鲁士蓝。 桑斯南默默地坐在马路边上。 吹着海风,一口一口地喝着,直到静默地剩下了三个空瓶,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喝这么多水,不过也许,可能是因为在这些水里,有她过不去的九个世纪吧。 喝完之后,她收回紧紧盯着海滩的视线。 一个念头拽着她,让她恍恍惚惚地起身,把空瓶收拾了,将自己手里拿着的头盔挂在车把手上。 插进车钥匙,戴好自己的头盔。 另外一个头盔仍然晃晃悠悠地挂在车把手上。 拧了钥匙,发动了车,车抖动里十几秒,在这十几秒里,她照了照镜子,用自己略微发颤的手指理了理自己被风吹乱的发。 车开了出去,巨大的海风吹动她浑浑噩噩的脑子,将心里的念头吹得越发清晰,越发透明,越发蓝。 不知道开了多久。 车从颗颗大珍珠店拐上了坡,轰隆隆地开到一个像是没有开灯的屋子面前,停下。 熄火的那一瞬间,她的心跳像是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似的,她发誓,这一辈子,胸腔里从来都没有发出过这样强烈而又疼痛的麻意。 似是一种具有威胁性的恐惧。 好像只要她现在转头就走,便可以从这种恐惧中逃离。因为恐惧的另一面,就是一种难以抑制的亢奋。 心脏被那个念头拽得越来越紧。 桑斯南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而后拿着手里安好了竹蜻蜓的头盔,顶着一路上已经快要将她的背脊淌满的粘稠汗意。 在夜色里,走到那扇门面前。 抬起手,在空气中悬停了两秒,心脏却被揪得越来越紧。她知道,此时此刻,除了面对游知榆,她别无他法。 “笃笃——” 她敲响了这扇门。 里面似乎没有开灯,可她紧绷着的神经末梢、疯狂冒汗的手掌心和她自己都知道: 游知榆肯定在家。 至于她为什么会有如此肯定的想法,也许只是因为她可能无法鼓起第二次勇气。于是,她决心要将这第一次勇气用到底,将憋在胸腔里的那口气完完整整地吐出去。 “游知榆!” 她站在她家门口,背对着大海,笨拙而大胆喊着她的名字。 而似乎是为了印证她的勇气不会被浪费似的,喊了名字之后,传来动静的不是门,而是那扇二楼的窗户。 桑斯南瞬间紧张地退后一步。 往二楼的窗户那边张望,便听见窗户里“啪嗒”一声,先是亮了一盏朦朦胧胧的昏黄小灯,而后停顿了大概有十几秒。 在这十几秒钟里,桑斯南听得到有人穿着拖鞋走路的声音,窗户旁边那盆开得鲜艳的风铃花枝桠被吹得呼啦啦作响的声音,有人停在二楼窗户旁边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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