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知榆慢悠悠地说着,便回了头,下巴仍旧枕在白皙手臂上,可那双清透的眼,却在这粘缠的空气里勾住她不放。 “所以……”桑斯南动了动干涸的喉咙,“你的答案是什么?” 其实这个问题并不难,却也不简单。 虽然她们仅仅停留在暧昧阶段,虽然她们两个之间还远远谈不上是“爱情”。但在这个世界,对两个成年人来说,爱情这个词就是速食产品,也是奢侈品。可以仅仅只包括心动、暧昧和性;也可以将包容、过往、伤痛……乃至于生命全都包含进去。 问题是在面临不稳固的快节奏社会时。 究竟要选择有保质期会过期、一泡就发却失败了能够随时卷土重来的速食产品,还是要选择极具耐心、付出高昂沉没成本却也有着高几率失败的限量奢侈品。 对两个仍旧没有将自己漂浮在海面上的船重塑起来的人来说,一切都是不确定的。 她们没法保证。 等船被重塑了起来,她们要去的会是同一个方向。 两个人都没到达去思考“未来”的阶段,她们的关系也是。不仅仅是来这里找寻答案的游知榆,还有桑斯南,她也从未想过自己会一直留在北浦岛,一切都是不确定的。 至于两个人都留在北浦岛?这不太现实。 在这场蓝色幻梦发生之后,游知榆浸泡在燃烧的暮色里,盯着桑斯南的眼,对她说, “在我看来,这两个答案都值得一试,因为我从来不认可‘试错成本’这个名词,也从来不会因为所有不确切的因素,而放弃我现在能够确定下来的事情。” 任何事情,只要试过了,就不算浪费。 ——某种程度上,这也可以算得上是游知榆的人生信条。在她的世界,重要的是她现在能够抓住的东西,而不是她未来可能会失去的东西。 再说了,谁说她未来就一定会失去? 游知榆的人生从不瞻前顾后。 在听到游知榆的答案之后,桑斯南沉默了。 这种感觉让她觉得自己又站在了那面镜子面前,在游知榆的坦荡直接面前,她永远是她的相反面,永远无法坦荡地、直进地面对着自己的心。 “如果你问我的话,我现在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不仅仅是想要和你玩一场夏日暧昧。” 说这句话时,游知榆软绵绵地趴在那张皮质沙发上,语气有些漫不经心,便让那答案显得没有那么郑重其事。 可回头望她的时候,她微微伸出手,绕住她垂落在空气中的手指,眼里似是有什么稠密的野心,口吻似是诱哄, “至于你要的是什么,我都可以依你。” - 从田兰慧家和游知榆分开后。 桑斯南没急着马上回去,而是突然想起自己的车似乎还停在昨夜的海滩,她只能走路去骑车。 北浦岛的夏天快要结束,一切都有了鲜活的、耀眼的改变,小城开始建设开发旅游区,海滩上有了很多水上项目,夜里多了很多遍布着篝火和音乐的活动,城里开始多了很多来旅游的游客。 游知榆的咖啡馆生意已经好了起来。 原本死气沉沉的桑斯南,似乎身上也多了几分蓝色,她最喜欢的蓝色。 以及一个蓝色的问题。 要彼此都清晰结局的夏日暧昧,还是要循序渐进、继续发展下去却不知道结局是什么的奢侈品? 这是一个太难的问题。 尤其是在游知榆率先给出答案之后。 桑斯南的选择权也就变得岌岌可危起来。平心而论,在酒醒之后的第一瞬间,她有那么几秒钟想过: 要不两个都不选呢? 就让一切都回到最恰当最合适的边界。 但也只有那么几秒钟而已,因为很快,这个答案就会被她自己所推翻,已经回不去了。 就算假装回到彼此的安全边界里,也仍然会粘粘缠缠地,再次被勾出边界。 这仿佛是个世纪难题。 因为对她来说,发现并承认自己喜欢游知榆,仅仅只是今天的事情。就算她已经是个差不多应该懂得这一切的成年人,但如同所有少年人青涩懵懂的初恋一样,当她意识到心动的存在时,这就证明,心动已经在她的身体里酝酿了许久,才会从她的呼吸里、心跳声里,发酵出浓烈的气味。 就像古老的酿酒法则。 最初只是浸泡着,静静地发酵着,没有人知道未来会酿成什么样的酒。可当那股酒精味飘出来时,那就证明: 酒已经酿成了,已经没办法再回到水的状态。 老旧机车仍旧停留在沿海公路的那一带,桑斯南磨磨蹭蹭地走过去,发现两只头盔仍旧挂在两个车把手上,兴许昨天晚上根本没有头盔掉下,一切都是迷幻的,朦胧的,模棱两可的。 头盔上面的两只竹蜻蜓随着巨大的海风旋转着。 跟两只陀螺似的,平白无故地要在空气中擦出火花。 桑斯南拿下一只,又揭开后座,把属于游知榆的那只头盔放了进去,可刚放进去,又磨磨蹭蹭地拿了出来。 而后又在马路边上直接坐了下来,拿在手上,呆呆地凝视着,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做什么,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眼前是海,蔚蓝的汹涌的热闹的海。 已经是夜,可又没有夜到凌晨三点半的程度,海滩上燃着摇摇晃晃的篝火,热闹的人群像是蚂蚁一般拥挤在一起。 不再是普鲁士蓝的夜。 不知道在这里坐了多久,伴着一声夸张的“好多人呐”的赞叹,她感觉到自己身边坐下来了一个人。 抬头,果然是明夏眠。 席地而坐,很随意地拍了拍自己手上的沙子,而后又抬眼看她,嗤笑了一声,“瞧你那可怜小白菜样!” 桑斯南抿唇。 不想理明夏眠,可一侧头,另一边又是坐在轮椅上的田兰慧,见她望过去,低头俯视着她,什么都没有说,可那表情仍旧好像是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啧”。 桑斯南再次扭头。 决定直视着眼前的一片海。 她以为明夏眠要说些什么,可明夏眠没说,只是和她念叨了几句“北浦岛终于有活人气了”“这么多人我的租车店生意也该好不少吧”“你说这轮椅确实不错我们之前怎么就没想到给兰慧阿婆买辆轮椅呢”。 全程没有提到游知榆。 可桑斯南却觉得,明夏眠话里的每一个字都是游知榆。 她没救了。 而明夏眠估计也知道她没救了,所以都没试图救她。 莫名其妙的,桑斯南冒出一句,“我不讨厌游知榆。” 明夏眠表情自然地点了点头,一点都不惊讶,“我知道啊。” 桑斯南知道明夏眠肯定知道,别的不说,至少在明夏眠这里,她基本藏不住事。 桑斯南又说,语气有些失落,“我好像从来都没讨厌过。” 明夏眠这次答得更利落,“我知道啊。” 语气跟讲相声似的。 桑斯南叹了口气,又瞥一眼她,“你为什么那天晚上不拆穿我?” “难道我没有拆穿你吗?”明夏眠狐疑地摸了摸下巴。 好吧。 桑斯南无言。 “你看啊,自从那个什么新的市长上任之后,北浦岛的变化可太大了,又是搞什么双层巴士,什么啤酒节,什么童话街,什么音乐节,什么篝火晚会,什么汽车影院,现在又疯狂地搞什么旅游海域,各种水上活动…… 到现在,我们还嫌弃北浦岛呢,结果我前几天刷什么小红书,就看到北浦岛变成一个网上推荐来的什么海边度假小城圣地了……”明夏眠说着,好像只是在说北浦岛,可又好像不是, “现在的北浦岛,早就不是我们小时候的北浦岛了。” 桑斯南默默听着,她知道明夏眠的意思。 她就像不知不觉发生变化的北浦岛,早在游知榆出现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发生了连自己都浑然不觉的变化。 “你觉得这样的北浦岛不好吗?”明夏眠像是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没什么不好。”桑斯南轻轻垂下眼睫。 “那就对了。”明夏眠满意地点了点头,“以后北浦岛会发展得越来越好,我的生意也会越来越好。” “那我们都会越来越好。”她充满干劲地拍了拍桑斯南的肩,不管发生什么事,明夏眠好像都是这样要大干一场的状态。 有些时候,桑斯南很羡慕她。 桑斯南没说话了。 明夏眠叹一口气,“说吧,你和游老板又咋了。” 桑斯南抬眼,“你倒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明夏眠轻扬下巴,“那当然,我可是火眼金睛好嘛,刚刚在兰慧阿婆家一看就知道你俩气氛不对劲。” 桑斯南没有反对,只闷闷地说,“我好像喜欢她。” 明夏眠点头,收敛了一些,“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桑斯南眺望着蔚蓝的大海,视线不知所措,“也许在十六岁那年,我就已经开始心动了。” 只是,所有的一切,都被她拦在了自认为是危险的边界之外,她不喜欢在游知榆面前狼狈窘迫的自己,所以干脆以“讨厌游知榆”的名义,来掩盖内心最青涩最不知道如何安放的心动。 有太多童话歌颂穷姑娘和王子、穷小子和公主之间的的爱情,可她从来就不相信童话,也从来都不觉得事实会像童话那般拥有最美满的结局。 所以她反复说服自己,反复给自己洗脑: 她不喜欢游知榆,她讨厌游知榆。 好像只有这样,她才不会让自己在意识到游知榆和自己的差距时,产生如此剧烈的、如此令人难堪的疼痛。 好像只有这样,她就可以处于和游知榆对等的关系里。 喜欢那样闪闪发光的人,会让她变得更加不堪;但将这种喜欢装饰在“讨厌”的外壳里,似乎会让她被贫穷和自卑裹挟的自尊心稍微好过一点。 “我知道。”明夏眠很少像现在一样注视着桑斯南,不带任何开玩笑的性质。 似乎当两个穿着开裆裤一起长大的人突然在彼此面前变得真挚起来,会是一件特别奇怪的事情。 但在这一刻,几乎不用桑斯南开口,她就感知到了她难以启齿的青涩情感,和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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