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相当于让她去全盘否定,自己之前二十年的生命。 她的确承认,自己是个要强的人。 但要强和软弱这对词语,从来都不是反义词。 要强的她给自己没有知觉的腿仍旧打扮得漂漂亮亮。 仿佛当那些裹着蝴蝶、蛇和珍珠的银色腿链覆在自己的腿上时,她能感觉到那些链条冰冷而细腻的触感,也能感觉到自己的腿是健健康康、完好无损的。 要强的她不愿意接受自己脆弱的双腿,也不愿意让其他人看到,好似那些支撑她逃到北浦岛来的勇气,在登上北浦岛大巴的那天就已经用光。 连续几个月。 她都没有从颗颗大珍珠店的那个坡上下去过,北浦岛上的人也都不知道,春华阿婆的外孙女来到了这里。 她仿佛没有来过。 只有在那些个湿热黑暗的夏夜,她才会推动着承载着自己的轮椅,从房间里出来透气,但也仅限于门口的院子里。 这也是北浦岛和北京完全不同的地方。 外婆并不会逢人就介绍她有个站不起来的外孙女,所以这里不会有人知道,有个跳了十几年舞的二十岁女生,在她二十岁那年,在她最重要那场比赛的前一天,被桎梏在了轮椅上。 仅仅只是因为,心理原因。 如果她愿意,她可以一直接受自己躲在这里的事实。 可她不愿意。 在无数个潮湿短暂的夏夜里,只要过了凌晨两点,北浦岛就会一片漆黑。那时候,路灯还没有像现在这样,遍布整个北浦岛。 从外婆家的这片坡往下望。 望到的就是一片漆黑,仿佛缭绕成黑雾的世界。 有的时候,这就是她想要的,因为没有人看得到她的狼狈。没有人知道她在这些黑夜里,被无数个可怖的梦魇缠绕着,用自己被汗粘湿的手指,扶住粗糙尖厉的墙,一次又一次地试图站起来。 有的时候,她又懊恼,难堪,想要直接发疯,直接戳破让自己感到恶心的伪装,她觉得这些黑暗好像在将她缠绕住,困住,让她动弹不得。 她弄不清楚自己的矛盾是是什么。 就像是既想要让着无穷无尽的黑暗掩盖住自己的窘迫和不堪,也想要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里,迫切找到一个光亮的意象来辅助自己重构生命。 在那个阶段。 她软弱,矛盾,又被这样的黑暗仅仅抓住不放。 直到,真的有个微弱的、闪烁的白点出现了,在浓郁的磅礴的黑里,这个仅剩的微弱白点,很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星星。 一开始,她不知道这是什么。 也从来没注意过。 直到有一次,她再一次摔倒在墙边,那个白点散发出来的微弱光线,罩住了她无力的腿。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受,至少在那后来的一秒钟,她扶着墙艰难地腾到轮椅上的时候,没有觉得自己像是被扔进死水里的一条鱼。 后来。 她不断地去注意,去捕捉那个闪烁的白点。某个夜里,她尝试着站起来了一秒钟。 在那一秒钟里。 她没有摔倒,没有佝偻着腰,没有扶着墙借力。 而是缓缓打开了自己的双手,感受了一秒钟的夏夜热风缠绕在自己双腿上,身体上的感觉。 尽管在一秒钟之后她就瘫软在了地上,但在那一秒钟里,那个她又看到了那个微弱的白色光点。 并且还一下一下地闪烁着。 似乎在为她感到高兴。 似是沉入深海里看到的微弱星星。 白色光点并没有发生任何改变,也没有因为她站起来就为她飘到天上去,可她那时太过兴奋,激动的心情无处安放,并因此产生了想要回应白色光点的冲动。 她拿着自己的手机。 打开手电灯,冲动而年轻地对着那个方向闪烁着。 那时,没有谁会去猜测白色光点后会有人还是有鬼,也没有谁知道这两个白色光点后是谁。 更没有谁指望去能够通过白色光点的方式去沟通。 摩斯密码这种东西对双方来说都是陌生的。谁也没有想过要依靠这种方式,只是凭借着一种模糊的闪烁,去给出回应。 似乎都只是为了去向对方展示:你不是一个人。 其实她没有期待会因为这个白色光点,而在北浦岛发生什么故事。 因为这样的故事太不现实,也太过离奇。 这简直就像是童话。 但她没办法否认,至少在那无数个晦暗无光的黑夜,在浓郁的、充斥着汗水和艰辛的时刻,那个微弱的闪烁的白色小点,就是她唯一的应答。 而且童话就是在现实生活中发生了,在某个灼烫得遍布蝴蝶的夏夜,或许那个夏夜根本没有遍布蝴蝶,或许一切都只是游知榆对那个夏夜的记忆美化。 只是她觉得自己站起来的时候,腿链上悬浮着的蝴蝶真的活生生地出现,并且若隐若现地在她腿边飞舞。 也许这就是腿链这个意象发生的效用。也许在那一刻,当银色腿链随着她还有些僵硬的双腿走动时所发生的轻微晃动,能够让她清晰地感觉到。 这个世界是剧烈而滚烫的。 她想要永远留存住这种感觉,所以她留住了那个阶段所有被她视作为“意象”的腿链。 所以她下意识地去寻找那个白色光点,却没有找到。白点消失了,她有些遗憾,也莫名觉得这个夏夜有些空。 就好像,只有那个白色光点看到了她站起来,她才像是真正地站了起来。 她静静地在黑夜里练习着走路,仿佛才拥有自己的双腿,珍惜着迈动着自己能迈开的每一个步子。 就在这个时候。 白点出现了。 却是在完全不同的方向,她迫切地给出回应,而那个白色光点却没有闪烁,只是一直亮着,亮在那里。 这是和以往完全不一致的信号。 也是和以往完全不一致的位置。 如果她因为这一点点区别,而去到那个白色光点所在的位置,会让这个故事在别人听起来的时候显得有些虚假,也会让别人觉得她是一个过分抽象的人。 但如果她没去,就永远遇不到桑斯南,也永远不会知道那只手的主人就是桑斯南。 在之后回到北京的无数个日日夜夜,她尝试学习了可以用白色光点传递的摩斯密码,也完全理解了年轻的自己当时为什么能够义无反顾地跟着那个白色光点,跑到那个狭窄潮湿的小巷,见到那个躺在鲜艳血泊里的红发少女。 一个被轮椅桎梏了一整年的人,在历经无数个黑暗的夜晚之后,才突然站起来的那一秒,这已经足够像是上天赐予的礼物。于是她会想要在浓郁的黑夜里穿梭、湿热的海风里跳舞、灼烫的礁石上感受日光浸润自己双腿时的真实触感…… 那时的她,拥有全世界都不能匹及的亢奋、激情和澎湃,也拥有了一种源源不断的生命力。无论去做什么,都不太奇怪。 更何况只是去追寻那个应答过自己的白色光点。 在后来的很多场演出中,在后来很多次站在明亮舞台上往台下望时,她总是会想起那个白色光点,想起那些被黑暗裹挟的黑夜,想起她在北浦岛遇到的那个红发少女,想起当她赶到晦暗小巷时,那个奄奄一息的红发少女,眼里澄澈而久久都没有熄灭的旺盛生命力。 轮船车票始终贴在她的轮椅上,白色光点在那些夏夜经久不息,那二十一秒钟的海浪永远滚烫。 她用这种方式留住了生长在她体内的生命力。 那段经历对她来说是宝贵的,这源于情感,却不源于普通的情感。她更没有将那些珍贵、真挚的夏夜,全都置放在“青春期悸动”这个定义下。 直到现在,她也从来没有认为,那个夏天的偶然和交集,会需要用“心动”来阐释,也从来没有试图为那个夏天做出什么定义。 女性之间的情感和力量是很奇妙的,这无关年龄、家庭和身份等等一切外在因素,更无关爱情、友情亦或者是亲情。 只是一种力量和情感的依托,只存在于女性之间。 她从未设想过和那个红发少女产生交集后,她们的关系会有怎样轰轰烈烈的开始,以及怎样荡气回肠的结局。 所以在那两次真正的交集过后,她并非想让自己去改变那个红发少女什么,也并非试图插手别人的人生。 只希望。 至少在那两个瞬间,她们命运的齿轮有合拢过,再分开时,便沾染了从对方身体里溢出来的力量。 仅此而已。 回到北京后。游丽羽变了,她也变了。 可以说,那个夏天,她找寻到了自己前二十年人生里遗失的一部分,然后才赋予了“游知榆”这个名字,完整的生命。 渐渐的,一切都走上了正轨。 但她始终知道,北浦岛永远在她的生命里鲜活着。 再次来到北浦岛也纯属偶然。 最后一场《谋害淡鱼》的巡演结束,她用十年完成了“鱼贝”这个角色,也要在十年结束之后,让“鱼贝”为她的这十年画上一个句号。 这种感觉很抽象。 她知道,会有更适合她下一个人生阶段的目标出现;也知道,这是她和之前的十年说再见的最恰当时机。 可就在结束之前的那一个月。 她开始没完没了地做噩梦,重复的噩梦,双腿被冰冷的链条禁锢住,她似乎是被困在了摇晃的海水里,有人不断地在喊她的名字: 「鱼贝」 而不是游知榆。 这一切都像,二十岁那一场比赛时前一天所发生的事情一样,让她平白无故变得疲倦而狼狈不堪,她又一次失去了“游知榆”。 但她仍旧坚持着。 一切或许又有了一定的改变,至少除了噩梦之外,没有发生更加糟糕的事情。 直到最后一场巡演结束,她收到粉丝热泪盈眶送来的鲜花,突然觉得一切都很空,突然觉得一切都飘在了天上没有落地。 那天晚上,她仍旧做了那一个重复的噩梦。 事情并没有随着巡演的结束而结束。 她找不到原因。 第二天,浑浑噩噩地赶往机场,推着行李箱和自己疲惫的身体,有粉丝不舍地送机,她勉强朝那几个年轻又灼热的妹妹笑,笑完了,转眼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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