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二十岁那年那一年。 她为一场特别重要的比赛准备了许久,已经连续几个月一天只睡五个小时,绷紧着自己的身体极限,只为了完成这一场重要的比赛,却在比赛开始前一天出了一场追尾的小车祸。 司机是游丽羽,她坐在副驾驶。幸运的是,两个人都没有受什么严重的伤。 离奇的是: 医生告诉她和游丽羽,她的腿并没有受到任何严重的创伤,身体其他部位都没有。 可她就是平白无故的,在那场车祸里失去了自己的双腿——在心理意义上。 她突然没办法再站起来。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她的潜意识在抗拒她的双腿。 这多奇怪?一个已经使用自己双腿将近二十年的人,一个需要使用自己的双腿去完成一场重要比赛的人,突然在比赛之前的那一天,发现自己的潜意识竟然在抗拒使用自己的双腿。 她以为是自己的潜意识生了病,竟然通过这种方式来惩罚她。 又或者是,上天只是为了给她劫难而创造了这一切,在她即将通过这场比赛赢得一个十分重要的机会时,她竟然站不起来了。 直到后来很久以后才知道,是她的潜意识在通过制造疾病的方式来保护她。 但那个时候,她在这这件事发生之前所拥有的从来都是顺风顺水的人生,也很艰难才能意识到,一个一直站在高处的人,突然跌落到谷底时所看到的会是什么。 那是她最为软弱的一个人生阶段。 在去学校上完坐着轮椅的第一节课后,她就休了学,把自己成天成夜地关在了练习室里。 这种感觉让她很疼。 因为她突然变成了一个需要仰视所有人的人,也变成了一个上舞蹈课时,在众多纤细柔软、可以跳跃、可以灵活转动的身体里,唯一一个僵木地坐在轮椅上,直直地挺着自己的脖颈,却只能不露声色地抠紧自己膝盖的人。 氧气或许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疼痛、剧烈、恶心……一切负面的、不好的感受,似是无限蔓延的潮湿苔藓,绵延不绝地渗透进了她的生命,并且妄图重塑她的灵魂。 抓住她,困住她,缠绕住她。 没人说过氧气是个好东西,但的确鲜活。 她携带着这些鲜活的疼痛,度过了无数个厌弃自己、憎恶自己的日夜,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一切都好好的,可她的身上就是出了这种问题。 但无论她多渴切,这个问题始终没有答案。 透过窗户的晨光在无数个日日夜夜落到她身上,她蜷缩着,阴在角落里,听到噼里啪啦的一声响。 昏昏沉沉间抬头。 她看到了一个被砸落在地上的玻璃瓶——里面装了一些零零散散的土,瓶壁已经变了色,已经被她遗忘在窗台的某个角落,那上面贴着的标签已经变黄,可“白橘子”三个字还是异常明显。 恍惚间。 她想起自己的小时候,偶然间得到了些种子,便将土和种子便都扔进了这个从北浦岛飘过来的玻璃瓶里。 当时小孩心性,却又被无数个日夜淹没。 早已将这样的稚事忘却。 可现在…… 她推动着自己的轮椅,挪过去,艰难地将玻璃瓶捡了起来,里面的土壤早已经风干,被随意扔进去的种子似乎也已经干裂,没了任何生机。 那天,她愣愣地盯着那个玻璃瓶,花了很长的时间,去回忆这瓶橘子汽水的味道,去品味那时自己喝到橘子汽水时所品味到的清凉和甜腻。 人这辈子总要疯一次,叛逆一次。 好似只有这样,青春才恰到好处。 二十岁之前的游知榆绝对想不到,有一天,她会艰难地推动着自己的轮椅,办理协助登机、托运等一系列繁忙的手续,最后孤注一掷地登上前往北浦岛的破旧大巴。 但二十岁那年,这件事的确发生了。 她单独一个人前往了那座小城,去找自己的外婆,并且当游丽羽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坐在去往北浦岛的大巴上,给出的回答是: “去喝橘子汽水。” 或许游丽羽就是从那一通电话开始改变的。 又或许,去往北浦岛的不只是游知榆,还有她前二十年人生的骄傲和二十岁前半年的疼痛。 北浦岛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新鲜的。 包括大巴车上陌生的方言、嘈杂的环境以及被难闻汗水浸染着的气味。这一切没有像她想象得那般好。 也没有多差。 她的轮椅和无用的双腿让她这段旅程进行得很艰难,但无论是上大巴还是下大巴,都有人帮她的忙。 上车之后。 售票员好心地将她扶到中排不那么颠的座位,又将她的轮椅推到前面,让前排空间大一点的人帮她扶着。 她不太适应地低着头说谢谢。 售票员笑眯眯地摆了摆手,完全不介意她的不得体,又在摇摇晃晃的大巴车上去到前排卖车票。 那时候还是那种老式的单色车票,薄薄一张,上面印着北浦岛的老式轮船,还可以当作纪念贴纸贴在自己的随身物品上。 付了钱,说自己到哪里,售票员就会从那叠厚厚的车票上扯下来一张给上车的人。 游知榆不知道这个规矩,也不知道坐大巴只要四块五,身上除了百元大钞没有其他,但售票员应该可以找得开。 只是这种体验到底对她来说是没有过的。 等到售票员再次挪到她这边时,她有些慌乱地也在自己的钱包里翻来找去,却又被售票员按住她拉开包的手。 她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售票员却笑眯眯地让她把钱收了回去,然后朝前面点了一下下巴。 游知榆顺着望过去,拥挤热闹的车厢里,所有人都随着开动的车颠来颠去。 最显眼的就是她那辆看起来价值不菲的轮椅,第二显眼的便是按在她轮椅上的那只手。 座椅已经将那只手的主人完全遮住,只有那人扶住轮椅的手,在打着转的灿白日光下,始终没有移开。 白皙骨感,纤细又瘦长。 食指上有颗棕色小痣,位置在关节处,十分鲜亮的特征。 她看出来应该是个女生的手,而且应该是左手,那只手本来试图将车票放在轮椅座位上。可怎么也放不住。 反反复复间,游知榆看到前排座椅间有红色头发跳跃了一下。她迅速低头,下意识去躲。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 也许是因为她仍然不想从别人眼里看到软弱的自己。大巴车颠来倒去,过了好一会,她谨慎地抬头。 便看到那只浸润在阳光下的手,像只浅金色的滚烫飞鸟般地扬了起来。 紧接着,啪地一下。 瘦长的手指一扬,将那张印着轮船的车票,很牢固地贴在了她的轮椅背后。 浅金色的日光烁亮,光圈模糊了游知榆的眼。 生命力在这个简单的动作里涌现。 这就像是,她给她的轮椅买了一张车票,车票上印着轮船,轮船通往的终点是自由宽阔的大海。 她一直记得那只手。 因为当她下车遇到第一颗来自北浦岛的尖锐石子时,在她的轮椅因为这颗石子卡在路边而外婆还没来得及赶到时。 很多人将目光投在了狼狈的她身上,也有很多人试图与她对视,而后找到能帮忙的契机。 可那时的她仍旧牢牢揪住自己骄傲的自尊心,不管是在北京,还是在北浦岛,仍旧接受不了自己的软弱,仍旧承受不了这样的目光。 选择低头,躲避那些试图帮忙、同情、怜悯或好心的目光。 那个时候,也是那双手,扶住了她被卡住的轮椅,沉默地将她推到了广阔的马路上,而后又不发一言地松开了她。 整个过程,两个人都没有尝试去捕捉对方的目光。 没有任何尴尬的交谈和沟通。 游知榆将自己牢牢地藏在头顶的鸭舌帽下,没有放生掉自己的骄矜和面对自己无用双腿时不太懂事的羞耻心,对方也没有试图展示自己的同情心和善良。 当那只手松开之后。 她们一前一后地站在大海面前,共享了长达二十一秒的蓝色海浪、白色海鸥、金色阳光、湿热空气、灼烫沙滩和咸涩海风。 那二十一秒里,游知榆突然闻到了氧气的味道。 ——是透明的,温和的,沉默寡言的,海边的盐水味道。 但温和平静,到底都只是氧气的短暂形态。更长的时间里,氧气闻起来都是湿热的,灼烫的,剧烈的,令人暴躁不安的。 初到北浦岛的一段时间里。 她没有药到病除,北浦岛似乎也从来都不是她的止痛药,她只是换了一个地方来厌恶自己。 只是,外婆和游丽羽是不同的。 在她软弱的这段时间里,游丽羽同样也软弱,似乎陷入到了什么可怖的深渊,沉默寡言得厉害。可外婆却强大无比,每天笑眯眯地问她要不要推着她去海边晒太阳。 她说不要。 外婆不会生气,只会第二天又来问一遍。 在她的双腿没有发生效用的一段时间里,外婆最常说的一句话是,“我的小公主变成真正的人鱼公主喽!” 是不是到了这个年纪,看过漫长而精彩纷呈的人生,就会将一切磨难都往好处想? 外婆似乎从来不急着让她赶紧站起来。 而是一边扇着蒲扇,一边眯着眼喝着橘子汽水,然后给她按着没有知觉的腿,乐呵呵地说, “我早就想让你来北浦岛住了,可惜你妈不让。你在轮椅上坐多久,就可以在北浦岛歇多久,这多好?” “再说了,我们家不缺钱不缺粮的,就算你一直在北浦岛歇着,也能开开心心过一辈子。” “钱都让你妈挣去,她反正爱挣钱!” 游知榆没有外婆那么好的心态,真正接受这件事,对她来说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事情。 现在回过头去看那段时间,她之所以觉得那段时间的自己软弱,不是因为坐在轮椅上站不起来,而是因为她不愿意接受那样的自己,她承受不了自己出事后那些投在她身上的目光,她不愿意认可自己竟然会因为心理问题而站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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