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知榆心想她迷路的事情就这么好笑吗,却又看见桑斯南轻提着的唇角弧度在短暂的半秒钟内放大,露出嘴角下方的一个清浅梨涡。 与皎洁月光融在一起,微微晃动着涟漪,脸上的表情柔软又安静,似是蒸发了海盐的月光美人。 游知榆有些惊讶地睁了睁眼。 而她的动作好像也立刻让桑斯南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很快便敛起了唇角。 游知榆眯了眯狭长的眼,没有放过桑斯南,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原来你有梨涡啊。” 桑斯南顿了几秒,没有理会她的明知故问,只是又重新说起了她迷路的事情,“我记得下山的路是有路牌的,因为逸英开在比较偏僻的地方,很多第一次来的家长和新聘请过来的老师都很容易迷路,所以校长专门和学生们一起上了手工课,制作了这些路牌。” “有吗?”游知榆回忆起自己下山的道路,明明记得自己是顺着记忆中的路下来的,“好像最开始有一段路是有的,但是走了一段路之后就没有了。” “是吗?”桑斯南有些疑惑地问,刚想说些什么,脸上就迎来一道晃眼的闪烁的光。 游知榆也发现了这道突兀的光,便下意识地拿手挡住脸,余光中,瞥到她身旁的桑斯南同样在这一刻挡住了脸,光影在对方高挺的鼻梁侧边留下摇晃的阴影。 和那天她们漂浮在海水里,被浩浩荡荡的船队所发现的情景有些类似。在短暂的一秒,她看到迎面向她们走来的消防队员,忽然在想: 此时此刻,在那些消防队员的眼里,在那道光打在她们脸上的时候,她和桑斯南看起来会像什么呢?是像明夏眠那天说的,两条共同逃亡上岸的人鱼,还是会像某种从山里一起逃出来的不属于这个种族或者世界的同类? 直到有繁乱的脚步声传过来,有人在问,“刚刚是你们打的电话说发现这里有蛇吗?” 身旁的桑斯南主动迎了上去。 游知榆慢慢垂下手臂,发现桑斯南有意无意地站在了她身前,于是脸上那些晃眼的光被移开。 游知榆突然又想起自己之前都没注意到的这件事: 为什么桑斯南会发现迷路的她? 按道理来说,她会迷路,但来过逸英无数次的桑斯南应该不会,可为什么,桑斯南会是那个,在空旷寂静的山路里,第一个发现她的人? 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游知榆心间,等消防队员处理好晕阙过去的蛇之时,等她们共同跟着消防队员的脚步,穿梭在草丛和树林小路之间,走出这片迷路的区域时。 她听到消防队员问桑斯南,“三十四,你不是来过这么多次了吗,那条路的路牌还有几个是你自己做的,怎么还会迷路呢?” 看来这个消防队员还和桑斯南认识。 游知榆这么想着。 便看到桑斯南不露痕迹地往她这里瞄了一眼,漂亮的眼睫在眼睑处投出阴影,含糊地说,“今天睡懵了,有点头晕,不知怎么就晃到这里来了。” 失眠症患者还会睡懵?游知榆心里冒出了这个问题。 而那个恰好与桑斯南相识的消防队员,也和她抱有同样的疑惑,“你不是长期失眠很久了吗?怎么还能睡懵?” 游知榆挑了下眉心。 不出她所料,桑斯南并没有回答消防队员这个问题,只停顿了几秒,又瞄了她一眼,便把这个话题揭了过去。 似乎从桑斯南这里要挖掘出最真实的答案,至始至终,都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事情。 等到和那些消防队员分开的时候,她们已经从寂静无人的山谷,重新回到了被小摊贩卖叫喊、海边人群喧嚣和鲜亮彩灯充斥着的夏夜里。 这两种差别带来的落差,甚至比两个种族之间的差距更大。惊险境遇固然惊心动魄,固然让人不想再经历那种危险。可那种危险带来的美丽……以及心悸之后的心流状态,是眼下这些平静的小摊小贩、彩灯啤酒以及沙滩海鸥所能比拟的。 某种程度上,游知榆知道自己并不是甘愿落于平庸之人,她喜欢历险,甚至对一切未知和需要冒险的事物都拥有隐隐的兴奋感,而这种兴奋感恰好会是她存活在这个世界的支点之一。 所以当厌倦袭来之后,她第一时间想要逃离,第一时间想要去找寻的,想要重新灌溉到身体里的力量的,就是这种兴奋感。 而眼下,她并非是对那种危险状态下的刺激感有着某种依恋,而是……她看了看站在自己身旁的桑斯南。 桑斯南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手仍然背在身后,往她这边看了看,表情有些紧促,尽管疑惑,但是却依然没有开口问她些什么。 这人可真是矛盾。明明在遇着蛇和遇着溺海的危险时,表情比现在还要淡定,还要不抗拒,还要平和地接受。但唯独抗拒她的靠近,或者不只是她,而是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类。 可是,当望向她的时候,眼神变化却又如此纯澈干净,似是从未出世的纯情海女,一生只愿与这片海粘缠,却不愿沾染这世上一分一毫的俗套之物。 即将和桑斯南分别之前。 桑斯南突然将游知榆喊住,慢慢吞吞地将自己攥了一路的花露水递到了她面前,上面仍然写着“北浦七日香”五个大字。 游知榆下意识地伸手接住,“这是什么?” “花露水。”桑斯南捻了捻手指,目光落到游知榆颈间和小臂上那些不肯消退的红痕上,说,“北浦岛的蚊子一向比较毒,咬上一口可能得痒好几天,这个花露水可以止痒,也可以驱蚊。” “你要是躺在外面的秋千上睡觉,就可以提前涂一点,虽然没上面说的七日香那么夸张,但一个晚上至少是没问题的。” 她注意到了她在秋千上睡觉,没有问她为什么,只是为她提供了某种周到且停留在恰当距离里的友好。 说完这段后,桑斯南走了几步,却又停住,转身,在夏夜潮湿的海风里,她侧身望着她,柔软的发被吹得落在脸旁,绕在颈下,有种透明又干净的美, “还有,以后如果去逸英的话,也可以涂一点花露水在脚边,它还是有一定的驱蛇作用的。” 她没有问她为什么迷路,没有问她为什么不好好按照既定的路线行走,没有问她为什么非要这么特立独行,没有认为她不喜欢好好的钢琴曲不走好好的路是为了彰显自己的特殊…… 湿热交织的夏夜,清爽干净的衬衫衣角,女人柔软的发和蓝色鸭舌帽下纯澈的眼,飘过来的海风,柠檬柚子的淡淡香味……在这个夏天充当了某种鲜亮的介质。 甚至在很久以后,游知榆坐在离开北浦岛的大巴车里,看到隔壁座位的两个妹妹拎着名为“北浦七日香”的花露水时,仍然会轻而易举地回想起这个瞬间。 想起她们曾经在不那么了解彼此的当下,在不知道未来会前往哪一年夏天的当下…… 就已经心甘情愿地紧紧牵着对方黏腻的手,在极为短暂却又难忘的那一秒钟里,跨越被浪漫和凶险共谋的山和海,轰轰烈烈地寻觅和逃亡。 - 回家之后,游知榆的心仍旧难以平复。 但以北浦岛为中心的世界早已平复了下来,“颗颗大”珍珠店早就关了门,傍晚在“老婆笑”驿站面前排着的长队早已消散,远处“火焰山”大排档的灯火虚渺地摇晃到了三点,也在凌晨三点半的时候虚无地熄灭。 一切都恢复了寂静。 只有游知榆又一次在湿热的海风中醒过来,风扇在耳边悠悠地转,窗台上被好生照料着的风铃花似乎已经有了要开花的迹象,还没等人靠近,就提前散发出了悠悠的清香。游知榆就是在这样的花香里惊醒的,并且对在她梦里张牙舞爪出现的北环蛇仍然心有余悸。 她洗了个澡,冲去那些身体里冒出来的粘稠汗意,从冒着冷气的冰箱里犹豫一会,在梅子酒和橘子汽水里选择了橘子汽水,开瓶盖的时候,她拿着开瓶器,想了想又放下。 而后又莫名的。 将瓶盖在桌角猛磕了一下,剧烈的响声传来,但却没有磕开。游知榆眯了眯眼,调整了一下角度瞄准瓶盖,又用一股大力磕去。 “嘭”地一声,瓶盖开了,还滚落到了地上。 玻璃瓶里冒着冰凉的冷气。 游知榆满意地勾了一下唇角,又披着一层薄毯倚到了外面的秋千上。冰冷的橘子汽水化解了从喉咙里窜上来的热意,在一切都归于平静的夜,她下意识地往对面那片坡上望去。 眼神自动寻找到那个带有荔枝树的矮小房屋,以及那片经常会有人坐在上面晃悠着腿喝橘子汽水看月亮的红墙。 对了焦。 没发现有人影。 风变得有些空,人变得有些无聊。游知榆喝了口橘子汽水,阖了一会眼皮,没过几秒,又不甘心地睁开眼。 这时候,穿着蛋黄色的薄款卫衣和白色短裤,突兀地出现在了那片红墙上,晃悠着腿。似是在这片海里出现的鲜亮太阳,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桑斯南总是很喜欢一些颜色很亮的衣物,橘粉色、蛋黄色卫衣,薄荷绿、淡蓝色衬衫,蓝色鸭舌帽,白色帆布鞋……她明明身上总是萦绕着一种随时快要消散的透明感,却仍然将自己包裹在这些鲜亮的衣物里。 好似要以这种方式,凭空抓住些什么。 某种程度上,这和游知榆喜欢的链条有着某种相似点。 看了一会,游知榆的手指在玻璃瓶冒着水汽的瓶壁上摩挲了两下,最终还是拿了手机出来,找到那条最新的通话记录,在拨电话和发短信之间选择了发短信: 【你还没睡吗?】 上次,她发了一条相似的短信过去,桑斯南并没有回复,甚至还在之后挂断了她的电话。 她想看看,桑斯南会不会仍然不理会她的短信。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半,看来今天桑斯南并不需要送酸奶。 短信发出去,视线往那边坡上望去。 坐在红墙上的那个蛋黄色身影似乎陷入了两难,正低头看着手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150 首页 上一页 26 27 28 29 30 3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