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个失眠症患者来说,半梦半醒是她的常态。她经常性的,以为自己已经睡着了但实际又能感知到周遭环境的变化,又或者是……在醒来之后总觉得自己仍然恍惚得有些像做梦。 她的睡眠总是不受控,让她不经意间踏在一个模棱两可的边界里。 睁开眼之后,世界很安静,周围大多数是一些没办法说话的孩子,就算看着电影,就算用着手语交流,也很安静。 只剩下电影声的影音室安静得有些可怕,那位大方的乡镇企业家大概又在影音室的音效方面花了不少钱,让她坐在里面,仰头看着天花板上那些游离的淡蓝碎光时,都好似能听见海水呼吸的声音。 就是这些汹涌的海水声,让她觉得自己更像是在做梦。也许她此时此刻正仰靠在影音室的座椅上,陷入了一场她自己并不能清晰分辨的梦境,也许并没有睁开眼,也并没有看到天花板上那些散落的蓝色碎光。 她将小臂抬起,挡住在她眼皮上游离的蓝光。 这时候,舒缓的钢琴声飘了过来,从游荡的海水声音里,飘进了她的耳膜。她并不知道是什么曲子,只觉得那琴声柔和,似是柔淡的海水,将她的身躯浸泡在里面。 让人莫名放松,也升起有些迷离的好奇心。 虽说听到明夏眠提过游知榆买钢琴的事情,但这么快就有人在这间聋哑院校里弹钢琴,也的确是一件奇妙的事情。 又或许,她现在真的在做梦呢? 原本,在聋哑学校听到如此真切的海水声,听到飘扬的钢琴声,就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她恍恍惚惚的,怀疑自己此时此刻正浸泡在海水里。 可又的确被勾人的钢琴声带着,从昏暗的影音室里走了出去,循到了钢琴声的所在地。隔着模糊的玻璃,里面有个人影,端正地坐在钢琴前面,身姿笔挺的,弹下一个又一个音符。 真是奇怪。 明明在影音室听得一清二楚,走到面前来反而有些听不真切了。她抿了抿唇,将门退开了一点小缝,日光便如同融化了的黄油淌了进去,充盈在整间琴房里。 让她不免有些心慌意乱。 便又将敞开的门关上了一点。 抬眼去看,发现原来钢琴前面坐着两个人,一个大的,一个小的,之前在侧边窗前去看,大的把小的遮住了,便看起来只剩下一个人影。 她推门的动静似乎并没有影响到里头两个人的兴致,里面的两个人并排坐在琴凳上,一起弹奏着某首陌生的曲子。蝉鸣声突兀地响起来的时候,耀眼的光淌在眼皮上,似是要彻底融在她的视野里,有些热,感觉一切都像一场黏腻的旧梦。 她眯了眯。 琴声在这个时候戛然而止。 再望过去,里面的一大一小,已经开始用手语交流。或者是说,里面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T恤绑着马尾的局促的十岁出头的女孩,在用手语,和她旁边那个女人交流。 “老师,这是什么曲子?”女孩有些紧促地打着手语。 里面的女人在这时转过头来,漂亮的侧脸被浓郁的日光打上一层模糊的阴影。 竟然是游知榆。 桑斯南的心一惊,越发怀疑自己在做梦了,游知榆刚刚不还在舞蹈室里教跳舞吗,怎么这会就到了琴房? 可还没等她弄清眼下到底是梦还是真实。 她的眼,就不受控制地,先瞥见了游知榆脸上被放柔的笑意。而紧接着,她以为能够听到海水晃荡声的耳朵,此时此刻,无比准确地听到了游知榆轻柔的嗓音。 “《淡水海边》。”游知榆抚摸着女孩的头,眼里含着笑意,说,“我听你姐姐说,你最喜欢这部电影,这些曲子你都听了很多遍,怎么现在就听不出了。” 女孩没想到自己的明知故问这么早就被发现,比着手语,“我只是……没想到,我也可以弹钢琴。” “为什么没想到?”游知榆侧了侧头,拢在耳后的发如同瀑布般地倾泻下来,挡住她的半边侧脸。 但从她的问题里,桑斯南觉得她好似不能理解女孩的话。 女孩指了指自己耳朵里的助听器,倔强地抿着唇,没有再说话。 游知榆又笑了笑,葱白纤长的手指在钢琴上弹出几个音符,又停下。空旷的琴房里,游知榆淡柔的声线再次出现,携带着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 “我曾经有一整年都需要坐在轮椅上。” 里面的女孩瞪大眼睛,显然,她也是刚刚在舞蹈教室里的一员。 而外面的桑斯南也在昏昏沉沉间听到了这句话,她吃惊得差点撞到了门上。虽然没撞到,但还是让门发出了突兀的一声响。 她紧张地提起了心脏。 可里面的人好似没有听见她这边的动静,只是因为情绪的袭来而停顿了几秒,纤长的手指又在钢琴上按压出几个音,“但后来,我还是成为了一名音乐剧演员。” 游知榆随意地说着,好似并不在意自己已经过去的病痛。说完之后,又侧目看向女孩,思考了一会,用比较缓慢的手语和女孩说, “别人也许会觉得一个坐在轮椅上还想成为音乐剧演员的二十岁女生很不自量力,又或许会认为一个戴着助听器弹钢琴的十一岁女孩痴人说梦……” 有些词语的翻译对游知榆来说很难,她时不时地停顿一下,用话语来补充,但她还是向女孩用手语表达着自己的诚恳, “但那个二十岁女生的确在她二十二岁那年就成为了一名音乐剧演员,而你……”她比着,然后朝女孩笑了一下, “以后在二十二岁的时候,又或者说不定比二十二岁更早,也会成为……” “一名,很酷、很了不起的……” “钢琴艺术家。” 桑斯南竭力将游知榆蹩脚的手语翻译出来,突然觉得有趣,也许是因为看起来什么都擅长、什么都能做好的公主,竟然在手语方面看起来那么笨拙。 某种程度上。 这会让她觉得,这时候的游知榆才像是摘下了一点点光环,让人一眼望过去,不会觉得那么刺眼。 于是这时候,刺眼的只有从头顶倾洒下来的日光,以及时不时从太阳穴中冒出来的晕眩感。 里面的两个人就都在这种晕眩感中,似是披上了一层从梦境里跳脱出来的朦胧金光,如梦似幻。 琴房里,在光束中飘摇的灰尘游荡流离。女孩看懂了游知榆说的话,愣了一会,揪了揪自己的手指,过了好一会,才像是下定决心似的,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不知怎么,看着这一切发生的桑斯南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好似空荡的心脏间突然被暖融融的柴火照亮。 就算这是梦,这样的对话大概也暖融到无法让她在那个影音室里醒过来。 但没等她从梦里醒来。 门里的游知榆,又摸了摸女孩的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皱了皱眉,而后有些缓慢地朝女孩比着手语。 暖烫的日光照耀在背上,门敞开的缝隙里突然多了一层模糊的光感,似是一层在眼前摇晃的光纱,让人有些看不清游知榆脸上的表情,以及那些被放慢的手语动作。 桑斯南看着游知榆一字一句地比着手语,蹙紧眉心地想要看清每个动作,在心里默默翻译起来, “你觉得……” “她是在看你……” 随着慢悠悠的手语动作,桑斯南一边琢磨着这个“她”到底是谁,又一边继续看着游知榆的手语动作。 双手伸掌,指尖向上,掌心相对,向前微移。 一手伸出拇、小指,坐于另一只手的掌心上。 一手伸出食指和中指,指着自己的眼,紧接着从眼前微伸了一下。[1] 看完接连三个动作之后,桑斯南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迅速地往后退了两步。 而一切就发生在那简短的一瞬间。 敞开缝隙的门被她过于慌张的动作彻底撞了开来,发出清脆又突兀的一声响。而琴房里的游知榆恰巧在这个时候转过头来,惊扰了一片在她周遭弥漫的细小光粒。 她朝门口的方向望过来,在桑斯南滞缓的呼吸和目光里,轻轻勾起红唇,而后仰了仰下巴。 用食指指尖指向自己。 最后一个动作完成,于是整句话连了起来: 「还是在看我。」 门被风带动着又撞了一下,“嘭”地一声,发出剧烈的声响。如同被撞醒的钟,在接连发出撞击的余韵声里,模棱两可的庞大界线,如同一座从海平面冒出来的冰山,终于从梦境和现实中缓缓跨越出来。 恍惚感在那一瞬间被击碎。 桑斯南猛地惊醒过来,悠扬舒缓的琴声在那一瞬间灌入耳膜。她昏昏沉沉地侧头往那边看,发现刚刚在门外看到的所有一切竟然在迅速倒退。 流淌着的日光,发烫的脊背,哗啦啦的树叶声,以及那扇被风冲撞个不停的门,都不要命地向后退去,散开,然后迅速跌落到目光所不能及之处。 蝉鸣夏鸟弥漫,日光在迷离的细小灰尘里摇曳。她回过神来,低头,却心有余悸地发现自己就坐在暗红色琴凳上。 而身旁,好似还坐着一个人。 女人微微低头,垂着眼弹琴,打着卷儿的发浸润在微微泛金的光粒里,氛围缭绕,迷幻,却又携带着一种无与伦比的不可思议。 似是溺入深海的人类,突然在巨大的窒息感中来到了一片梦幻境地,瞥见了人鱼族的公主,便被这气场所吸引,再也无法转开眼。 女人明明就坐在她身边,却有些看不清脸。 难以平复的心在撞门的余韵声里躁动不安,热意再次席卷,迷迷糊糊间,桑斯南虚虚地吞了一下干涸的喉咙,发现喉咙竟然没有一丝刺痛。她已经分不清到底这是不是梦,被慌乱裹挟着理智,她不知所措地动了一下腿,却又突兀地僵住。 裹挟热意的皮肤不小心挨到了细微的链条。有些凉,更多的,是来自女人身上的体温,真切而温热的体温。 又是腿链,是真实的触感。 这个念头从混沌的脑海里溢出,似是过了电般。她掐住自己躁动的脉搏,慌里慌张地移开自己汗津津的腿。 满世界只剩下她粘稠如密网般的呼吸和舒缓的琴声。 可琴声越来越小,呼吸却越来越像一张将她捆绑住的网。这时,她听到有人似乎在用模糊不清的、遥远如海底的声音,轻缓地喊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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