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两人常待的那棵梧桐树下,没有白芦的身影,她环顾四周只有蝉鸣、鸟叫,一片清幽。 金色的光束渗进繁茂的枝叶,倾洒在地上后七零八碎,她盯着那处碎屑,大脑空白,眼睛发直。没人告诉她接下来该做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只是坐着,注视流云变换,炎日西移,乌云压顶时她回神,仰脸望上方的梧桐叶,一只黄鹂落在树干梳理羽毛,小脑袋不停抖动,露出头顶至眼睛的那一圈黑羽,看着像戴了顶黑纱帽。 她眨眨眼,好像听到了雨落的声音,坠在树叶上发出一连串的滴答滴答。她猛地站起来,两只手抓住树干开始爬树,头顶的淅沥声渐大,黄鹂被她惊得振翅离去。 翠绿宽大的梧桐叶抚过她的脸,挥开重重叶片,她伸手胡乱摸索起来,在摸到某片异类时转过来看,那上面贴了张便条纸,蓝色的字迹撞上雨珠后晕染成一朵残花的形状,模糊不清。 她再去翻那一片地,有几片叶子上都粘着一张便条纸,她将它们撕扯下来一个个读完。 “妈妈今天下班很早,送了我一个布娃娃,是凯蒂猫,穿着粉裙子。可我不……”后面的字迹模糊不清了。 “养£仙人球,小小一团握在手里几乎感觉不到疼痛。我以前养得那盆都开花了,可惜搬家的时候£₩₩……” “他说爱我,我知道什么是爱。爱就是性,性就是爱,互相赤裸拥抱是性爱。我不跟妈妈说,她也不想听。” “好害怕,上面显示了两道杠,可怕的颜色,我一整天都在呕吐,望着楼下我在想跳下去会不会死,四楼会死人吗?” “我回想上个月,好期待有车子疾驰过来撞££……可是想想司机恐怕会被拘捕吧,我不想死后还要连累人。应该到江敦大桥试试,那里晚上人少。” “虚惊一场,没有。我还以为会发生什么,这大概是玛利亚唯一保佑我的一次,我不知道如果有的话……(后面的字被笔划掉)面对妈妈,家会顷刻覆灭。” “我好喜欢她,可是我不配做她的朋友,他经常说我脏,那这么脏的我怎么可能和她做朋友?她喜欢舒婷,我也是。聊着聊着就脱口而出那三个字了。” 风刮了起来,雨忽地变大,从树叶之间降下,模糊了字迹。还有好多张,看起来只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可她知道白芦每天要做什么,所以这些简短的记录联系在一起后像一张大网,网住她后慢慢收紧,直到她无法呼吸。 头发被雨水浇湿紧贴在脸颊,她的睫毛沾着雨珠,随着眨眼的动作,雨珠再从鼻尖、下颌坠下,仿若一块块大石砸在人身上,把求救的讯号淹没。 她的心情很平静,她自己明白,奇怪的是双手,正在不听使唤地乱晃,自己也没得帕金森怎么会这样呢?想不明白,她把一沓纸塞进衣服口袋,踩着下面的树干小心下来。 “还有好多被风吹走了呢。”不等她转身,白芦出现在身后,正是雨势大的时候,她还穿身白裙子撑着一把阳伞。“有人捡到的话,我要说对不起啦,让他们看到我的牢骚。不过,也不会有人在意的。” 她转脸瞧她,头顶的雨水被阳伞隔绝在外,她一身干爽和自己落汤鸡的窘态形成对比。 “你……下雨了,还出来吗。” 她想找些话题好让自己不再尴尬,但回头看伞外的雨幕,林里泥泞一片,静谧被大雨冲破,只剩下满目萧然。 “你也来了,还看我悄悄藏起来的碎碎念。雨真大。”她的脸上始终带笑,语气那么轻柔,是不想让两人难堪? “那个……我,”她顿住,手攥紧衣角,小声道:“那天的事,对不起!我不应该吼你,你当我发疯吧!我也不应该看你的这些东西,对不起。”她脸上升起红云,不敢抬头去看白芦。自己是想和她继续做朋友。所以你怎么骂我都好。 没有回应,她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是跑进雨里赶快溜走,还是继续无言相处?胸口闷闷的,她抓着衣襟缓缓转身,一抬脸对上白芦打量的目光。 “你的额头怎么了?”她慌张伸手去捂,却被那阵刺痛激得龇牙咧嘴。 “磕到了吧……嗯,对。”她拉过脖后的帽子戴上,暗想这雨怎么下得这样拖沓。像春雨那样一阵来一阵走不好吗? 突然,白芦的手摸上她垂在身侧的手,她来不及想别的赶忙看去,对方从她手心里拿走了纸团。捏得太久了,连自己都忘了它的存在。 白芦把伞柄交给她,自己轻轻捋开纸团,扫了两眼说:“今天她也回来的早,不然我也出不来。”至于为什么,她不说,田晴也不问。 她们躲在树下,雨水打在伞上,汇成一小股一小股的细流扑向地面。蝉不叫鸟也不叫了,有飞虫绕着梧桐转了一圈往树上飞去,清凉很快消失,闷热又回了来。 雨要停了,她重新听见了那阵知了叫,她默默想着,这雨要慢些就好了,同秋季里整晚整晚的雨,一下便没完没了。只是站着,她见满地灰霭倏忽散去,日阳冲破乌云,东南角一弯彩虹横挂。伞收了去。 “不跟妈妈说说吗?” 她心知这是多余,但要她不说,就这样忍过一辈子?她不敢想,随后掏出口袋里的一沓纸还给白芦。 白芦一张张翻过,撑着伞走到另一棵树下,那棵树的叶上积了一捧雨水,稍一碰触便哗地浇下,砸在她的阳伞上,制造出声响。她将那些便条纸一撕再撕,手一扬全落在地上,沾了泥汤。 “妈妈不喜欢我,她对我好,但是不喜欢我。” 白芦踩着一片叶子,轻轻旋转伞柄,阳伞上的雨珠在阳光下发出晶莹的光,她的白衣裙像张开翅膀的蝴蝶,飞溅出去的雨滴,是振翅飞翔前的鳞粉。 她停下后收起雨伞,面对田晴低声说:“我爸爸是强奸犯。她不喜欢我很正常。”她失语了,原本的疑问是:你判断一个人对你好不好,是看他给不给你买衣服和供不供你吃喝吗?现在,她失语了。 好久之后,她找回声音:“你不是自愿的。白芦。” “你要问我是不是自愿?那不是的话就意味着我挣扎抵抗……不,我是自愿的,我爱他,他爱我。”她走向她,停在她面前,“这是父爱,他对我讲。片子里的男人也对小女孩儿这么讲。” 她话里有太多隐藏的讯息,田晴一时找不到源头理清,她靠着大树,任由上面的雨水打湿她的帽衫,干脆一把摘掉帽子。 “白芦,我们不要说谎好吗?如果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你就不会对我提起《洛丽塔》了,你清楚知道这是罪孽,可你总想把一半的罪揽在自己身上。你是受害者。” “受害者是什么?你告诉我。”白芦摸上她的脸,眼睛里氤氲一层薄雾,“受害者是有罪的,同学和老师都这样告诉我,他们没说出来,却是明明白白告诉了我。他们多无辜,在我身上损失了时间,我多恶毒,仅仅失去一盆仙人球。” 不再说话,她们都闭上嘴。太阳被云罩住,彩虹渐渐消失了,蝉鸣回来,黄鹂飞过,梧桐叶随风摇摆,唱着前日的歌。 “抱抱我。”她说,身子抖动起来,像只受惊的小兔儿,“抱抱我,田晴,我好冷。” 她伸出双手拥住她,她的头枕着她的肩,她的鼻息喷在她的颈子上,她们拥在一起,都感到好冷。黄鹂唱起歌谣,燕子低空掠过,风带走不堪,是夏日,但她们都感到好冷。
第14章 呼出那句话前,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怎样 她有多久没在学校看过夕阳了?撑着下颌望出去,树叶都染上了层淡红色。 不如晨间的浅辉,不如午后的金轮,她心里总觉着这时的太阳是感性的。快要下班了,最后几个小时里爱怜地看着这方土地,这座城市,它总归是藏着柔情的。 你听惯了一个人在耳边讲话,那就不能不继续听下去,管她说着什么东音西调,总之耳根不能清静就是了。 她等这东音西调,等了好久,如今重新听起来,那笑是如何都止不住的。本子上有她无聊默写下的诗句,她垂眼看去,那字上开出了花,哪一个不引着自己想她? 太沉闷了,她开始盼着再快点下学,踩着那条走了百遍的路,兴许还能和对方来个不期而遇。雨幕里提到的事,是她曾经百般护住的心上的溃疡,就算自己依然摆脱不得,可是她走了进来,坐在自己的肩头。 回家的路……她抚摸着书本上的标题,笑隐了下去。她回家的路只有十几分钟的路程,这十几分钟的路对于她来说,是亚当和夏娃犯罪后的产物,也是她犯罪后的产物。 那上面荆棘丛生,她踩在上面,即使看到房间外的风物,也不敢妄动,她每天来回行走,荆条便一次次抽打旧的伤口,提醒她,是因为什么才会这样痛苦。 神爱世人,可她看到的是玛利亚垂泪的侧脸,那张写满怜悯的脸上映衬出的是自己的肮脏。她所做的,所承受的,所等待的,都没有意义,祂还是立在那里,静静无视她的祈求。神爱世人,不包括自己。 她喜欢晚间的街道,路灯周围一群飞虫打着转,夜风携着远处花朵的清香一劲儿袭来。家里来了客人,她得以出来喘口气。 说实话,她不愿意看到男人和妈妈亲密的场面,那具曾在她身上不停耸动的身体,碰触妈妈后不自觉做出的举动,都让她觉得……恶心。一想到就会吐的那种。她张开嘴呼出一口气,手掌张开遮住路灯的光亮,从这个角度看,刚好能瞧见月亮。 她缓步走来,今天着一件浅绿色的T恤衫,下身是条黑色的短款牛仔裤,配双米白色布鞋。她还扎了丸子头。 现下低下头去,白芦看到一截隐在碎发中的脖子,白皙秀颀。她不由地伸出手轻触一下,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达到神经末梢。 “手好凉。”对方转过头笑着说。“我给你捂捂?”她蜷起的手指落在对方暖暖的掌心中。两人并肩走着,偶尔会有骑着自行车的行人驶过,带起一阵风。 漫无目的地前行,过了两条街,周遭彻底暗了下来。她听到远处的狗吠,数了数旁边这栋楼有几家还亮着灯。“去哪里?”身边的人忽地开口,尾音被掩在突起的口哨声中。 “江敦大桥?”她想了想自己知道的几个地方,选择了那个夜景很美的。等着田晴的回应,不成想对方是一脸的不赞同,“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因为那里夜景很美。” “好。”她点头应着,抓紧了自己的手指,那两边睫毛上下扫着,多像自己以前收藏的娃娃。 白芦偏头去看路边的影子,交融在一起已经分不清谁先谁后。这里好安静,好像天地间被遗忘的一处,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和远处的狗吠、猫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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