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她真的有愿想许,只是不敢,唯恐又令人代自己受苦。 龙黎,你是我遇见的第一个神明,也是唯一一个,你曾说愿不可轻许,你承了,我便不能再许与旁人,我应了诺,可惜故人重逢却不知,在摘星峰我写过第二个愿,后来,它亦应验,只是代价大得令人无法承受。 叶蝉拽着姚错跑来,拉着她往三圣殿前去,他们写好了牌子,就差她一个。 顾弦望瞥了眼,很有意思,两个人手里的红牌子,一个写着平平安安,一个写着快快乐乐,没头没尾,粗犷简单。 “顾姐姐…来都来了,嗝,你也、写一个嘛。” “我就不写了。”她说。 姚错把笔塞进她手里:“新年新气象,写一个吧。” 顾弦望迟疑许久,见他们目光灼灼,最终还是简单落下几笔。 红牌系上绳,挂在檐下第一行,姚错踮着脚,余光扫过那一块。 上面只写了两个字:龙黎。 挂完许愿牌,叶蝉又非得拉着人去佛前,九十九步都走了,就差最后一哆嗦,拜佛嘛,总得面对面才显得心诚,她拍拍手,一本正经地念念有词。 佛像庄严慈悲,微笑俯视众生,周遭男女老少面色虔诚,香火气飘散在干燥的清晨,她无端地想起笑三笑曾为她批过的命诗。 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 晚来回首银钩上,大梦潆洄不必追。 她呵出一口气,似叹似愁地笑了声,原来如此啊,原来如此。 顾弦望走近两步,于蒲团前合十双掌,阖上了眼,这是她人生第三次许愿。 一个不可说,不可念的愿,她只能自己走,自己实现。 或许,我从不曾告诉过你——龙黎,我这一生双手合十的愿望里,全部都是你。 噹——噹——噹—— 钟声悠远,天光破晓,新年了。 叶蝉终于醉深,被姚错和顾弦望合力扛出山门。 台阶下,站着个人影,穿得挺单薄,两手插兜,不耐烦,一条裤腿有些空荡,脚踝处露着截金属光。 顾弦望领着人走下去,“肯露面了?” 萨拉瞟叶蝉一眼,咂舌:“怎么喝成这鬼样子?” 顾弦望挑眉:“你说呢?” 萨拉抓了把头发,低骂:“死小孩。” “尾巴都扫干净了么?若是没有,就别把那烂摊子沾到她身上。”顾弦望咄咄地说,“叶家自己还有许多事未清算。” 萨拉啐了口:“知道,不然我回来干嘛?找骂挨?真是欠了她的。” “行,送人吧。”顾弦望将叶蝉交出去,落井下石:“人命债不好欠,更难还。” 果然很沉,萨拉掂了掂肩,“姓龙的那事儿——” 话到嘴边,不知怎么问了,她烦躁地跺跺脚:“得了,当我没问,撤了。” 顾弦望摆了摆手,另拦了辆车。 姚错不放心:“就把人交给她了啊?那、能靠谱吗?” 顾弦望回头看了眼,两条人影纠纠缠缠,摇摇晃晃,却稳步地走。 “放心吧。” … 出租车直抵五大道,顾弦望独自下车。 车门未关,姚错伸手拦了一下,顾弦望回头,见他满脸纠结,好似有千言万语要说,最末却只抓了抓头发,扬起个干笑,说:“弦望,新年快乐啊。” 顾弦望还以一笑:“师兄,新年快乐。” 车辆绝尘而去,天光大亮,城市俱都苏醒,元旦假期到了,附近景点很是热闹,商贩早早开门,烟火气扑面而来。 顾弦望走进院门,忽然顿步。 角落水池旁的围石上垒着层雪,攒尖的顶像是山脉,她快步走进家门,从厨房里拿出个碗,蹲在池边忙活半天。 许久后再进屋,顾不上换衣,她脱了鞋,哒哒地走向地下室。 地库清空后她自己做了番大扫除,旧尘除尽,一丝不染,揿开灯,昏黄的光像是盏小太阳,顾弦望赤足走到玉棺边,将碗放在棺面上。 瓷白的碗中立着个小小雪人,她捏造半晌,总不合心意,人总有弱点,她的手实在不巧,红豆点睛,方才走动片刻就有些歪斜,以至于雪人看起来迷茫极了。 “下雪了,”她轻声说,“新年的第一场雪。” 手抚棺沿,顾弦望兀自笑了声:“我手笨得很,想给你捏个雪人瞧瞧……却也不能全怪我吧,屋里暖气太足,才进门就有些化了,这才、” 找不到更合适的理由推脱,她只好叹气:“好吧,是怪我,要是回来早些就好了,夜里雪大,总能捏得更瓷实些。” “不许笑。” 她凝视着玉棺中隐约的面目,这人睡便睡了,唇角还留着丝丝的弧,就这么心满意足了无遗憾么? 地下不通暖气,很凉,也正是如此才能存放住这樽玉棺,她在北京的小屋实在逼仄,根本放不进如此大的家伙,也好在有走鼠帮衬,才能将玉棺掩人耳目地送进城里。 悦神剑平置在棺内,压在她的身上,龙黎整个人都由白茧裹覆,但挺奇怪的,自己偏就能隔着茧衣,看清她的脸,一丝一缕,纤毫毕现。 “你在做梦么?”她半身伏在玉棺上,似看池中游鱼,“是什么样的梦?” “梦里…会有我么?” 如今玉棺、女娲茧、悦神剑终于也不再抗拒我了,它们是将我认成了你罢。 忽地,阶梯上传来啾啾声,金乌自楼上飞下,落在她肩头,亲昵地蹭了蹭。 顾弦望忽然想起来:“对不住啊,晚饭忘记给你打包了。” “一夜没吃饭,饿了么?”她伸手摸了摸金乌的翎羽。 有些瘦了,这些日子鸟爷也失去胃口,精神萎靡总是在睡,同主人一样。 “啾啾!”金乌蹦跶着跳上玉棺,又开始抱窝。 顾弦望轻笑声:“不必急,就快了。” 就快了。 人间无绝处,命数总留情。 她蓦地想起归墟中的那个瞬间,龙黎神智已尽,巫咸在最后时刻夺取了她的身体。 “顾弦望,可愿与我做笔交换?” 巫咸说眼下龙黎仅剩命魂一缕,她心头血尽,神陨在即,但若是她愿意归还部分神血,那巫族尚可有术保下她的神躯。 只要她肯施以援手,那她便以祖神之威承诺,从今往后巫族不会再追杀她。 当时势急,顾弦望未及思考,其实现下想来巫咸这句不过是句空诺,巫族自龙黎后便再无后继者,她给出心头血,平复了她体内的禁婆骨,只要她什么都不做,未来她自可放心回归自己的生活。 巫族祖神,也不过如此。 她根本无需与她交换,她什么都不需要,只求龙黎能活。 剖血之后,顾弦望又问,如此她便能活么? 巫咸说,这点血仅可维持她神躯不陨,神识不灭,巫王茧就在此地,若将其置入茧中,于此归墟沉眠,再过千年,或有转机。 千年…… 巫咸又说,巫族式微,纵有良药,也非在此地,神明亦有尽数,天机无可转圜。 但这句话,却给了顾弦望生机。 “你是说,只要能回到卝麓,她就还有机会,对么?” 巫咸的意识也渐渐陷入沉眠,最后一刻,她只说:“人神有别,凡人不可踏足神地,你若去,便是……” 便是什么呢? 上穷碧落下黄泉,便是一去不回,她也当去得。 第230章 回家 自四川脱出后, 顾弦望亦病了一场,辗转昏迷三日,梦中都是过去那些被她久久遗忘的画面, 既有龙黎的记忆, 也有她自己的。 苏醒后在医院中她也想了许多办法,但都不能很好的安置这樽玉棺, 长久放在走鼠手中不是办法,她只好托了姚错侧面向师父递话,问能不能将天津五大道的洋房借给她暂用。 这一问,两天才有答复,还是陈妈特地来了趟医院,又是抹泪又是责骂, 最后才说, 你师父没说可也没说不可, 但钥匙在你那里,你自己就看着办吧。 能让陈妈来,实际上就已是师父首肯了。 安置下玉棺后, 便是着手搜寻卝麓的线索。 夫游苦心算计千年也未能如愿, 想要找到这座上古的海外仙岛谈何容易? 顾弦望苦思冥想,最终想到先前她们曾得到的那只琉璃盏, 琉璃盏上有星图,或许就是驶向卝麓的航线所在, 而悦神剑就是打开外部阴涡的钥匙。 但问题是秦岭以后琉璃盏一直是由龙黎收纳, 后来到了福建内蒙一直到归墟之中, 将她救出来的时候她身上除了一把剑外再无他物, 东西不在她身上,她事后问过桔梗, 琉璃盏同样未藏放在走鼠手中。 龙黎居无定所,根本也没有藏东西的地方,何况她们自秦岭后始终同行,她也没有藏放的时机才对。 这一耽搁,又是许多天,直到有一日杨白白打来电话,三言两语恰好提及当初顾弦望给他打电话要债的事,这时她才灵光乍现,是了,当初她们回家置丧,在苏州的老屋里曾住过一夜,那地方龙黎到过两次,会不会对她也有特别的意义? 如此一想,顾弦望即刻动身,她先回苏州扫墓,而后又去探望了江家夫妇,回家后循着记忆在各种犄角旮旯一顿翻找,最后果然在妈妈卧房的衣柜下层发现了包裹起来的琉璃盏,这层摆放着家里的老药箱,药箱里除了琉璃盏外,还有一封包在牛皮信封中,鼓鼓囊囊的信。 她认得那手字迹,在花会上,她曾觉得那字极有风骨,漂亮非常。 信封是旧的,家里藏放许久,有些褪色,墨迹却是新的,亮堂堂的黑,像昨日才落的笔。 信封上写:吾念亲启。 顾弦望拆开信,里头真正的信纸只有一张,之所以显得厚重,是因为后头还夹着许多张折叠起来的作业纸。 她翻开那张信: 弦望, 见字如晤,盼你展颜。 时夜已深,我于故地借光一盏,想与你说些什么,可消磨良久,落笔竟又无言。 江南温婉,旧时我曾数度途经,却不曾有过片刻感念,而今侥幸得闲,倏觉月色温柔,夜风亦柔,俗言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弦望,我想是江南似你。 这些日子以来,梦魇愈重,许多碎片落于识海,我亦渐渐习惯于那些幻音的存在,我所欲追寻的答案仿佛近在咫尺,但于今夜见你泪颜,我却有一瞬满心惶然,临崖却步,不外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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