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看见了,清清楚楚,历历在目。”顾弦望说,“所有一切,俱都分明。” 顾瑾年咬牙:“你到底想说什么?” “想说说,我所认识的于连。” 她话音落下,一弧巨浪拍在船身,在她身后炸起大片白潮。 顾弦望的声音刺穿浪鸣:“同样出身低微,同样聪慧过人,同样向往着最高点。” “考古队是你的第一步,对蓬莱的猜测、对竹简的翻译,你从来都不是那个主角,尽心尽力的人是刘教授,你只是个副手,你屡次冒失造成考古队的重大损失,刘教授早已经不信任你,他回调北京,根本不是放弃这个项目,正相反,他是要深入研究,被放弃的那个人,是你。” “为了拿到资料,你不惜谋划车祸,造成刘教授意外身亡,通过窃取来的文件,你再度计划起亲自出海寻找仙岛之事,蔡继工和张建业只是这个计划里两个无足轻重的变数,你知道想要做成这件事,仅靠你和张建业并不足够,想要染指神话领域,你还需要更精深、掌握古老不宣之秘的能人。” “而这个人,恰好送到了眼前,憋宝杨家的传人,再合适不过。” “1986年冬季出海,时逢阴涡异变,你们的船闯入禁地,张建业临危发难,你运气好,活了下来,这其中有多少是杨柳所为,我不知道,但你们登上了龙船,发现了巫族存在的证据,让我猜猜,在那艘船上,你想必又窃得了什么物件,那是巫族人寻觅同族之物。” “我无从知晓杨柳开茧,究竟是偶然还是必然,但显然这一切都令你失心发狂,可惜发狂的因由不是她身染禁婆骨,不是她怀有身孕,而是你——亲眼见证了神话存在。” 顾瑾年看着航向的神色逐渐阴鸷,他的确发现了东西,一方罗盘,古老、珍贵的罗盘。 “顾瑾年,你的确厉害,你比麦克·海克斯,比走鼠,比所有人都要更早找到了夜郎祭坛和秦岭阴涡,你甚至敢与夫游交易,刘明哲,刘教授的儿子,你比谁都清楚刘教授究竟是怎么死的,当夫游易容成刘明哲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心中到底是在发笑,还是在发抖?” “这一出局,你骗过了自以为是的神,将所有人化为手中棋子,而我,就是你的钩。” 顾瑾年蓦地冷笑声:“你果然还是我的种,比我想象中更加聪明。” “看来世事总难保万全,再怎么谨慎也难免留下些尾巴。” “没错,当我知道你同样遗传了那种病毒之后,这个局,就已经有了雏形。” “那个巫族女人,就是一切的关键,她必定是打开仙岛的钥匙,只可惜在我有能力重返阴涡之前,英国人就已经捡了漏。但不要紧,她既然在你们身上种下了毒,那总有一天,你还有可能会将她吸引来。” “我抛下你,就是为了让你经历这人世间的冷眼,只有吃够苦头的人,才会不要命,才会向往危险之地,可惜你的养父母不尽人意,我只能故技重施,再推你一把。” “不过我也很好奇,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顾弦望遍体发凉,却目如刀锋:“你觉得呢?你费尽心机,引我入局,每一步,我踏了,用眼所见,用血来尝,顾瑾年,但凡你见过人间半点信任,便不会有这样的好奇。” “当我发现禁婆骨并不会传染时,我就已经开始怀疑你。我爸爸是在车上突发疾病导致的车辆失控,他的事故报告与刘教授几乎同出一辙,我妈妈......她根本不是被我传染的,呵,她昏迷是你下的药!” “寻山旅人,难怪你会对禁婆骨的香气分辨得如此精准,山花椒与檀木香,你依照杨柳变异后的气味调制出我的噩梦,一点点洒在我的必经之路上。” “为了控制这个诱饵,你能耗费时间潜伏在疗养院中,如果我没有回头逐一比对职员名录,或许一辈子我都抓不到你的蛛丝马迹。” “叶蓁虽能谋划线路,但以他之力却不可能联系到与世隔绝的岜沙古寨,夫游虽能玩弄人心,却也没有培育蛊虫的耐性与时间,秦岭阴涡你早已发现,为防止他人染指,你能耗费心力扎根在那村落中建起学校,一步步、一点点,引导那帮蛮民重建疑冢。” “老师?你配得上这声称呼么?你不过是具面目全非的行尸走肉。” “我是行尸走肉?”顾瑾年戾笑,“笑话,我才是那个将古神踩在脚下的人!” 顾弦望冷嘲:“是啊,就连夫游也没料想到自己的枭鬼也能被你策反,你盘踞在他眼目之下,在他的窝巢之侧建起自己的罗网。” “杨家覆灭,没有早一日,也没有晚一日,时间精准得令人发寒,顾瑾年,那份山本根本不是杨白白的父母寄出的罢?夜郎秦岭,所闻所见一一相应,唯有龙家古寨你不曾寻找到,他们从阴山脱逃后,第一时间就遇到了你。” “整整二十年!” 顾瑾年扬声大笑:“是啊,二十年,不过你猜的不对,逃出来的只有那个女人,也多亏了那个女人,我才能继续我的实验,我才能深入研究这所谓的人参血,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枭鬼又怎么样?空有蛮力,却又存着颗人心,只要稍加哄骗,略施手段,也不过是瓮中之鳖。” 顾弦望闭了闭眼,深喘出口浊气:“所以,不是麦克·海克斯抓到了你,而是你,主动被他抓到了,是么?” 在走鼠放出消息言及她失忆之时,他还能若无其事地找上门将归墟的来龙去脉尽数相告,本就是为了再推她一把,他必须要得到龙黎,为此不惜把事做绝,将自己送到英国人手中,佯装被迫合作。 龙家古寨的盗洞周围人迹罕至,根本不存在村民能及时救他,他是自己走的,除他以外也再没人能悄无声息地放出如此多的蜘蛛蛊,他亲手培育出的蛊,为了逼迫他们及时下洞,他甚至在洞外的湿泥中洒下了枭鬼的血,引诱洞中活尸掘地而出。 所有的事,都只是一出局,而她,不过是棋子而已。 “望儿,你真的很聪明,聪明得让我惊喜,也让我心痛。” 风暴潮中,有一方漩涡凌空而现,船身飘摇,被浪涌推向其间。 顾瑾年盯着那门户,张开双臂:“你既然已经看破了这出局,为什么还要孤身登上我准备的船?为什么还要与我一起出海?” “望儿,最后这一步,你打算怎么下?” “在无人知晓的黑海上,在亘古未变的风暴里,你想怎么做?杀了我吗?” “亲手杀了你的父亲——这个活生生的人吗?” 船头穿越过一片混沌,四周倏然安静下来,风声消失了,只剩下延绵不绝的细雨,黑海更加深沉,好似有无数巨物盘踞在渊底,天空仍阴沉着,却像罗网,无数浓云的孔隙间绽放着电光。 金乌振翅起飞,盘旋发出悠长的鸣叫。 顾弦望执起悦神剑,剑尖直对着面前的人。 这瞬间,他们同时听闻下层舱室里传来咚咚的声响,好似有什么东西,在爬。 “你不是想知道,我到底有没有爱过你母亲吗?” 顾瑾年面色涨红,额间青筋暴突,似压抑着疯狂挣出狞笑:“我当然爱!” “世间谁会不爱好的东西呢?她那么好,美丽,聪明,灵巧,强大,又带着恰如其分的愚蠢。” “一个女人,终其一生想要的,不就是男人的尊重和勇敢吗?” “我认可她,我欣赏她,”顾瑾年摊开手,“她问我敢不敢和她结婚,这可太好了,我当然敢,我求之不得!” “试问——谁敢说这不是爱?!” “你说对吗?”顾瑾年转头看向舱口,“杨柳?” 轰的一声,一条灿白的电龙直劈海面,冷光耀亮了顾弦望的侧脸,她执剑手腕微微颤抖,转头,看向那个攀附在舱顶上的人。 尸白的面色,海藻般的长发,漆黑的瞳子,一切都同她经年所见的噩梦中一般无二。 “她还…活着……?” 顾瑾年背过手,露出温煦的笑意:“感动么?望儿。这是阔别二十多年后,属于我们一家三口的重逢。” “巫族的毒带来的变异如此不同,”他啧啧感慨,“我只是尝试着将她放进停尸柜冷冻起来,没想到,她居然能一直活下来。” “这么多年,我们彼此陪伴,你说,我怎么可能会不爱她呢?” “我爱你妈妈,当然也爱你。好孩子。” 顾弦望沉默片刻,深深吸了口气,问:“这就是你的最后一步棋么?” 顾瑾年凝视着她,须臾,又朝杨柳招手。 “我本来,不想杀你的。”他说,“但人生中,好像总有些让人意想不到的小差错。” 杨柳跃到二人身旁,她蹲伏在中央,神似迷茫,最终她转头看向顾弦望,良久盯望。 四目相对,顾弦望的眼底滑下两行泪来,千言万句,难发一语。 她蓦然问:“我的名字,是她起的么?” 顾瑾年皱眉,不明就里:“是。” 杨柳缓缓朝她爬去,一步一步,在剑尖前停步。 她小心翼翼伸出指爪,于虚空中轻擦,声如吞沙,极其嘶哑:“…不…哭……” 雨势倏大,滂沱砸落在她脸上,顾弦望阖上眼。 这就够了。她想,这就够了。 顾瑾年脸色剧变。 顾弦望睁眼:“顾瑾年,你梦寐以求的仙岛就在眼前,我来同你走这最后一局!” 最后一步棋,龙黎用命向天争来的半子,只能由她自己来下,只能由她孤身去走。 无垠黑海之中,亘古空寂之地,顾弦望倒转剑尖,刺入心口,一缕血顺着剑槽倒涌、充盈,随即她旋身泼向雾色里。 “巫主归航,神血为印,今启卝麓之门——” 霎时间,海天变色,无数漩涡上下倒悬,狂雷如网,密匝匝劈出片荆天棘地,寒光裹挟着上古天威如雨水砸落,惊天撼世的雷鸣中,顾瑾年发狂般奔向那把剑,近身之际,杨柳忽然暴起,整个人纵扑过去,将他压在甲板上。 天雷劈在二人身上,浑如地狱烈火,轰然巨响中人身焦灼,那道白影脚步猛然一蹬,死死攥着他直扑船舷,船身剧烈摇摆,黑浪层层拍跃,只一瞬,那两道燃如烟火的影子便一同落入海中。 消失不见。 白光在她周身闪灭,剧痛自皮肉延伸,顾弦望拄剑跪地,于空茫中听闻金乌猝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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