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了身朱红旗袍,身上罩着件纯黑貂皮短袄,从进场到落座吸引了不少目光,颇有些上海滩贵妇的意思,叶蝉原本今天已经费尽心思捯饬了套自以为的都市丽人风,结果俩人一对比,行状那叫个惨烈。 不过她也不在意,进场的门一关,里头的灯层层暗下来,叶蝉兴冲冲搓了搓手,又低头去翻她在门口领的节目单。 桔梗觑她:“第一次看戏?” “对啊。”她点头,手指戳着字,借着台上的光一行行往下找熟悉的人名,“之前我就和顾姐姐约过要来看她的戏,这不…嗐,就各种事儿堆着,转眼就到年末了,也还好是赶上了,她就演这一场。” 今天演的不是专场,看节目单的意思,有点像戏团文艺汇演,大概就是好几个剧目各挑出几个片段来演,不过人都是尚老爷子团里的人,姚师兄也在,顾姐姐这次还演《穆桂英挂帅》,压轴呢。 桔梗翘起腿,鞋跟碰了下花束的包装纸,她看下去,无意地问了句:“家里的事处理得有头绪了么?” 叶蝉手指顿住,过了下才笑说:“没呢,你也知道我这个脑子,好在之前有你们帮忙。” 她话音刚落,光就熄到了头顶,大幕里梆子响了一声,“开场了。” 桔梗没再说话。 铛铛铛铛,大幕拉开,聚光灯汇集在戏台中央,各色扮相的人物逐一出场,很快掌声喝彩声紧随而上,叶蝉认认真真盯着那些涂抹油彩的脸,她第一次看戏,也是第一次觉得这些扮相,衣裳,红的白的黑的,那么鲜艳。 虽然还听不太懂,但真好看。 戏中时过如水,没等缓神,就已经到了她等的那出。 来之前叶蝉还特意做过功课,《穆桂英挂帅》演的是佘太君不满朝佞,辞归故里的二十年后,西夏藩王造反,她差杨家后辈进京打探消息,正巧赶上朝中比武选将,杨文广刀劈王伦,宋王得知奇为杨家后人,赦免罪过,赐印命其母穆桂英挂帅出征。 顾弦望一出场,叶蝉差点都没认出人来,杏眼直勾勾盯着台上,完全叫那潇洒的身段晃了神,直到西皮快板哒哒的响起来,人在台上一定身。 唱道:“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属于他人!藩王小丑何足论,一剑能当百万兵。” “我不挂帅谁挂帅,我不领兵谁领兵……” 周遭喝彩叫好声一时盛起,叶蝉突然莫名的热了眼眶,这个瞬间她脑子里其实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想起,但又好像什么都想到了。 待到声尽,她才后知后觉地鼓起掌来。 等大轴的戏演完,所有演员出场谢幕,她赶紧捞起自己准备的花,冲上台边儿往上递,“顾姐姐!演得太好了!” 边上的工作人员赶紧上前制止,不等人近身,顾弦望已经俯身接过捧花,她满面油彩,笑得温和,身后的旗子微微晃动,“谢谢。” 叶蝉嘿嘿直笑,又歪头冲边上的姚错摆手,低声道:“一会儿见啊。” 桔梗淡笑着摇头,向顶头的座瞥了眼,见尚如昀的背影从侧面的通道提前离了场,这老家伙,到底是自己的徒弟,自己的场子,也不留下喝杯庆功酒的么? 她向台上点头示意,而后吁出口气,摸出包里的京八寸,也跟着自另侧离了场。 … 小间外人影熙攘,顾弦望对镜卸了妆,桌旁摆着一束热烈的向日葵。 门打开条缝,姚错的脸挤进来,“弦望。” 顾弦望抬眼,两人一对目就明白,送礼的到了后台,她笑了声:“师兄,老规矩。” 姚错无奈耸肩:“又是我做坏人啊?” 顾弦望无辜道:“你知道我不擅长这个。” “得得得,都退回去对吧。”他摆手,又说:“今晚和师弟师妹聚餐,可都和你提前定好了的,小叶也来,你别偷溜啊。” 顾弦望点头:“知道。不会偷跑,快去罢。” 方才在台下见了师父的影子,提前离场,今晚的聚餐他老人家定是不会露面了。 顾弦望凝视着镜中的脸,手中轻抚钗尾,有些晃神。 时间真快啊,转眼就要新年了。 岁末初寒,新的一年,2015年。 换上大衣,顾弦望很快从后台溜了出去,外头的人散得差不多了,只有零星几个还在门口排队打车,叶蝉倚在戏院大厅的柱子旁正和戏团里的小师弟聊得风生水起,她下戏晚,卸妆也慢,来得有些迟,除了姚错,都在等她。 “师姐!”小五一偏头,正见着人,赶紧热切地招手。 叶蝉扭过头,起哄:“呦呵,女明星终于下戏啦,我们这些小虾米等得腿都酸了。” 顾弦望略挑眉,上下瞧她:“怎么穿那么少?别仗着年轻,今日降温,你才出院多久?” “啊。”叶蝉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风衣,“这不,来看你的戏不得打扮打扮嘛。” 时尚这东西不就是这样,美丽冻人啊,这都是代价。 不多时,做罢恶人的姚错也绕了出来,边穿外套边嘀咕:“弦望,今晚你得给我加菜啊,上大肉,不然不能抚慰我受伤的心灵。你这几个月不上台,那些票友都疯了啊,太热情了,顶不住顶不住。” 说到送礼,顾弦望猛地想起那束花叫她落在后台了,“你们先去吧,我有东西忘拿,回去趟。” 不等姚错问,她就钻进还没关门的戏场,从这里走反而快,她折返一趟,取回花,再从台阶往外走,场子里的灯完全关了,打扫的工作人员拎着垃圾桶正准备关门,黑暗里没认出她。 “小姐,已经散场了,你丢东西了吗?” “没事,这就走。” 她走到门边,忽地转过头。 整个戏场都静默下来,室内的光影熄灭,只剩下空台与空椅。 今年的最后一场戏,散场了。 她盯看片刻,蓦地摇头低笑,抱花折出门,大厅的人都没走,在等她。 “嗐,我说啥落下的,原来是花啊。” “不是让你们先去么?” “小五说饭馆离得不远,咱溜达着就能去,不差这一会儿了,师兄不是和饭店老板认识嘛,那座都留好了的,怕啥。” 几个师弟争着替她抱花,年轻人凑堆,叽叽喳喳好不热闹,顾弦望没说话,拢了拢衣领朝外走,大戏院在老街,门外的路不大宽敞,时值傍晚,车流人潮俱都拥挤。 她迈下台阶,突然听着姚错‘咦’了一声。 一片雪花自她面前飘飘摇摇的落到地上。 “这么巧啊!”有人说。 叶蝉啧啧感慨:“今年天津这初雪是不是来得算晚的啊?” 顾弦望仰头,天空一片白茫,是场晚来的鹅毛雪。 “算晚的。”姚错说。 顾弦望伸出手,几片冰凌落下,慢慢融化在她掌心,她呵出口气,白袅袅的,几声汽车的喇叭从街头传来,来来往往,人影错杂从身旁绕过。 雪下得很急,沾得人发尾睫稍都见了白,她穿着身白色的大衣,几乎与雪色融为一体。 姚错说:“欸,别光顾着看雪了,赶紧的走,饿死了。” … 他们聚餐的馆子离戏院只有几百米,很老的店,众人鱼贯穿过大堂,在里头的包间落座,菜是姚错事先点好的,人齐就上,不多时便摆满了。 师父没来,师兄有责任领杯,姚错站起来,清了清嗓子,不等开口,下头几个孙猴子就开始起哄,结果这承上启下开启新年的发言到了也没说全头尾,哄笑一起,大伙儿都跟饿狼似的吃开了。 姚错忿忿落座,骂道:“你们几个都饿死鬼投胎是吧?” “不听师兄说,起码也等师姐说两句啊!你们师姐今天过后可就好几个月见不着了啊。” 顾弦望要请长假的事他们也都有耳闻,听到这都放下筷子,齐刷刷盯着她。 这倒让她尴尬了,顾弦望给杯子里倒了小半白酒,想站,又被姚错摁下。 “你身子骨也没好利索,出院才多久,今天上台就够费劲了,都是自己人,不兴那些虚头巴脑的,坐着说就行。”他敲了敲玻璃转盘,恶狠狠扭头:“都好好听着!” 顾弦望扫看了一眼戏团里熟悉的脸孔,抿唇笑笑,“我其实没什么特别要说的。” “今年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这杯酒,算是给师弟师妹们赔罪。” 她仰头喝尽,放下杯子,又添半满。 小五忙叫:“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师姐你就别喝了,你那酒量——” “就是,”姚错跟着劝,“喝点水就得了,意思意思。” 顾弦望摇头,端杯道:“转过年,我过些时日便要外出,你们师兄是什么人你们都清楚,届时多帮衬着他点,师父年纪大了,不能操劳。” “多的话,我就不说了。”她弯了弯眼角,“都在酒里。” “哎!” 拦不住,姚错连连摇头。 年末的最后一顿饭,明天不干活了,个个都兴奋,推杯换盏,吃得喧闹非常,顾弦望只动了几下筷子,都是姚错在给她夹菜。 “多吃点。” 顾弦望看着碗,想到先前在医院同他说开的那番话,“师兄,不用特地顾我。” “你别多想。”姚错挠挠头,“那师兄妹还不能夹个菜了?你还是病人呢。” 她轻笑:“我都出院两个多月了,怎么还是病人?” 姚错别扭:“师父不在,我有责任看着你。” “师父……”她顿了顿,“他今天来了,或许是还不愿见我,连带着也给你们扫了兴。” 姚错觑她:“你别胡思乱想的,他老人家为了你都能强撑着跑到四川去,那能是不关心?他就是有点拉不下脸,你说你也是的,之前那些话能作数吗?胡闹嘛。都回来多久了,陈妈一个劲同我念叨,让我赶紧让你俩破冰。” 顾弦望看着酒杯沉默,她与师父之间并非囿于分别时说的那些话,她了解师父,师父也了解她,或许,就是太了解她了。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她要做什么,所以,才不愿见面吧。 姚错犹豫着说:“刚才我在台下看见走鼠的那位女把头了,你们…最近还经常见面吗?” 顾弦望‘嗯’了声:“有些事,还未处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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