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刹那,顾弦望突然就什么都懂了。 所以在这里的只有一方空墓,所以墓上的碑只能刻着故人,非妻非友,只是故人,他这一生等到白头,却不能说情,不敢言爱,天光之下,他示之有愧。 人心所念,至到极处,爱之一字便如易碎琉璃,不敢轻易宣之于口,只能呵护,只能深藏。 许久之后,尚如昀转过头,认真瞧着她:“望儿,人这一生眼看着好似很长,但每一日其实都是侥幸,许多事师父不懂,不懂也无妨,你自去走想走的路,大胆往前走,不要愧,不要悔。” … 叮铃—— 铜铃轻响,CC回过头:“欢迎——” “欸,是你啊。” 这几日假期,红馆的生意不错,一楼有不少游客转看,顾弦望笑笑,朝楼梯一扬下巴:“她在么?” “在呢。”CC忙着招呼客人,“你们约好了的嘛,她等你呢,去吧去吧。” 她点头,视线还落在角落,有个学生样的小姑娘站在龙黎那副画前,注目凝神,看了许久,可惜最后又扫过价签,明显一缩脖子,赶紧移步。 顾弦望弯了弯眼角,朝二楼走。 还是茶室,上头的布置与她之前来略有不同,原本放在楼下的照片被挪了上来,挂在屋子里,正对着主座,抬眼就能瞧见,桔梗的茶泡到第二轮,正是最好的时候。 “你倒是会挑时间。”她轻哂。 顾弦望调笑:“大把头,讨壶茶喝罢了,何必那么苛刻?” 桔梗挑眉:“怎么,尚九爷没教过你,约人需得守时?” “对不住。”她坐下,俨然喝酒,“自罚一杯。” 啧啧啧,好好一个姑娘,跟着龙黎厮混,如今江湖气变得那么足。 桔梗给她添满,伸手从边上取出一沓文件,递到她眼前桌面上,末了又扔了张银行卡,“里头是六十万,龙黎的货也不是那么好销的,其余的先记账。” 她说完,又似笑非笑地问:“密码你知道吧?” 顾弦望自然知道,那混蛋留下信,信里除了画便是卡,卡后明晃晃写着密码。 “不劳费心。”她拈着卡片在指尖一转,“先前托你给那老人家汇钱,有着落了么?” 桔梗说:“哼,就一个名字,可是费我顿好找。” “你这人情,东欠欠,西欠欠,看样,莫不是不准备还了罢?” 顾弦望翻看着资料,洒落道:“岂敢。” 桔梗沉默片刻,看着纸背:“事到如今,你还翻查这些旧事做甚?” 顾弦望快速浏览过贵州秦岭的调查资料,最后视线落在那刘姓教授的事故报告上,她啜了口茶,思忖许久才将手中的纸页放下。 “我很好奇。” 桔梗抬眼瞧她。 “杨家人最后必定是寻得了龙家古寨所在,至多不过七年,他们夫妇俩并没什么特别之处,没有钱,没有人脉,只有一双腿。” “既然他们可以,为什么江湖人不可以?” 原来是这事,桔梗低笑声:“因为时代。” “时代?” “是啊,时代。或许在你们眼中,江湖还是那个江湖,一潭浊水,百家争鸣,实际上在龙家人皮图真正掀起波澜的时候,那是八十年代,世道变了,新旧交迭,每个门派都存在新生代与旧时古董的理念冲突,即便走鼠也不例外。” “年长的顽固不化,想走老路,年轻的则面临诸多选择,他们可以去读书,可以去做生意,坦途千万条,何必要动刀动枪听人教诲?寻找龙家古寨,本就是这些旧时代的残党最后一搏,结果呢?” “他们赌输了,输得惨烈,大部分门派折去中流砥柱,这当然是件坏事,但旧枝不除,新芽便不能生,走鼠当年会遭灭顶之灾,五分在失责,五分在代罪。” “新人要上位,这把火总要有个地界烧上不是?” “关于龙家古寨的情报的确是尽数被毁了,我们都见过那盗洞口,那个地方全然谈不上风水,以寻龙点穴之法,决计是寻不到的。我不知道杨家夫妇是用什么法子最后寻到那里,或许是杨家人留过什么独特的记号也说不定。” 她想了想,计算道:“他们能找到,并不奇怪,不过耗时应当并没有七年之久。一年、至多两年,布局者心思缜密,不会放着洞口不理,只要将土一掩,那地界,任谁也找不见。” “那英国佬,不也是如此么?” “钱如何,人脉又如何?有时候,都不如人心执念有用。” 顾弦望若有所思地点头:“受教了。” 桔梗嗤笑声,又烧上水。 许久,她问:“你决定好了?” “嗯。” “冬季出海,风高浪险呐。” 顾弦望笑了声,扭头去看她们的照片,“上次就想说了,拍得挺好。” 桔梗便沉默了。 她自嘲:“我与龙黎,现在想想,竟连张照片也没顾上拍。” 水开了,桔梗也笑:“人就这样。” “是啊,”顾弦望垂眸看着茶梗,“人就这样。” 人就这样,看着远处,便忽略了脚下,想着长远,就失去当下,未来虚无缥缈,只要想,总有想不尽的死结,她与龙黎之间,究竟是缘是孽,是幸是劫,早已辨不分明了。 人性善忘,人心易变,也许三年五载,就有人时转意迁,但总也有人冥顽不化,耗尽余生寻等。 我来到人间也不过短短二十七年,从初始到如今,如此短暂的时光承载不了第二条伏笔,与你相遇,着实用尽了我全部运气。 桔梗端杯:“祝你如愿。” 顾弦望与她轻碰,以茶代酒:“祝我如愿。” … 启程出航的时间,定在一月中旬。 从翻译天书文字确定天时,到研究琉璃盏划定航线,后头便是无尽的文书、申请,这年岁与当年不一样了,想要出海需要证件齐全,更要批文手续,这些事桔梗帮着出了份力,更多的还是依靠顾瑾年。 他到底在考古队有着老关系,顾弦望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办理下这么复杂的手续,不过既然他能追逐龙家人这么多年,总有些独到的本事在身上。 这些日子顾弦望逐一与故人道别,临行那天,她没让人送。 船是顾瑾年准备的,她唯一带上船的只有玉棺、金乌和她自己。 出发前夕,顾弦望问了顾瑾年三次,是否要与她一同出海,三次答案都一样,她便不再问了。 冬季行船的确风高浪险,他们在海上漂泊两日,等候风暴来临。 这两日两人几乎没有多少对话,顾弦望倒是问过,他追了龙家人那么久,是否能想明白当初夫游既叛了族,窃夺神血,又感染禁婆骨,越海跋涉到中原,蹉跎千年,为什么最后又想回去。 顾瑾年说神和人或许都差不多,人越恐惧什么,那东西反而会成为执念,夫游蜉蝣,他的生命既长又短,如果是他暮生朝死,不断循环往复,一旦窥见了更长的生命,必然心中会生出怨愤。 同样是神,凭什么巫族就能长命? 他做了这么多,算计了这么多,到头却将自己变成了不人不鬼的怪物,即便如此,人总也是难承认自己有错,更何况是神。 门神囿困于卝麓,不知今夕何年,也不知道海外究竟如何变迁,人神的时代已经过去,三皇作古,他亲自到中原时,只怕已是秦朝的天下。 而夫游此人性情孤傲,从他自姓为龙就可见一斑,龙为王相,是帝王天权所在,龙姓本就是大不敬,但他偏要如此,他忍受不了屈居于蝼蚁之下。 不过可惜的是他身受禁婆骨折磨,我猜测他窃得神血也不是没有代价,变成最后的模样,是二者共同造就的结果,他需要长眠,自然也无力征伐,人世间百代流转,但凡人所图仍不过名利权三字,这些东西之于他,毫无价值。 他想回卝麓,正是因为走到了穷途末路,他后悔了,却无法承认。 顾弦望听完,只付以一笑,说:“原来你都明白。” … 第三日黄昏,他们苦等的雨云终于在夕阳尽处如期而至。 顾瑾年从控制室走到甲板,看见顾弦望正在翻书,她手中端着酒杯,里头的红酒已经见底,与前两日不同,这次悦神剑就插放在她脚边,金乌落在她肩头,火色的夕照下,她的剪影与杨柳竟十分相像。 听到脚步声,顾弦望合上书页,硬皮的封面露了出来,正是他留在秦岭的那本《红与黑》。 他问:“你也喜欢这本书?” 顾弦望说:“是啊,托你的福,我才第一次翻看这本书。” “很有意思,小说的主角于连出身低微,只是个木匠的儿子,却长着清秀容颜,他天资聪慧,记忆卓群,又有非凡的意志力,这样一个人自然不甘平凡,他会崇拜拿破仑,从低微做到世界之主,我并不奇怪,我也可以理解他想依靠瑞娜夫人爬上高位的心思。” “唯独有一点,我还想不明白。” 顾瑾年问:“是什么?” “于连这一生,有爱过任何人么?” 起风了,天际线上浓云狂卷,劲风裹挟着无数雨点,似箭一般朝他们砸来。 顾瑾年抬手遮雨,半眯着眼,片刻才说:“也许是爱过的,毕竟是人。” “书可以以后慢慢再看,我们该准备穿越风暴了。” 顾弦望低笑声,仰头饮尽最后酒液。 而后起身,将空杯与书放在马扎上,背逆风暴潮,直勾勾盯着他:“那顾瑾年,你这一生爱过杨柳么?” 顾瑾年愣了一下,皱眉:“我当然爱她。” 风暴潮眨眼便至,狂风骤雨四下袭来,船身剧烈摇摆,酒杯滑脱出去,砸出碎裂的炸响。 海色如天,昏黑一片,雷群在云隙中不断闪灭,顾弦望仍那样站着,声音如同船头摇曳不止的风灯。 “你的爱是什么?” “是运筹帷幄,是暗藏杀机,是你登上梦寐之地的累累阶梯,对么?” 顾瑾年倏然变了脸色:“你这是什么意思?” 顾弦望冷声:“在你眼中,人命是否也如蝼蚁,不值一提?” “如果你想说的是那个小孩的事,我已经解释过了——” “她叫易招,是个女孩,她有名字,也有家人。” “行,就叫易招,当时是什么样的情况,你自己也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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