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言及过往,期盼旧时离去之人是你,我无可言表,只觉肝肠寸断,心如碾绞。 自夜郎初见,至秦岭风波,你我相识说来不过寥寥数月,在此以前我只觉岁月漫长难捱,盼有终期一日,可遇你以后,我却又怨光阴苦短,恨不得刹那白首相携。 你说,人心贪婪,人心易变,如我这般,怕是也要讨神佛着恼。 也罢,倘若有朝一日此信启封,那我应当也得了报应。 弦望,语字贫乏,难述万一,仅恳愿你于未来勿再自轻自厌,你不知晓,我如沟渠,而你则是照亮浑水的绵长月色,我本无来处,是你予我归途。 我料想今日所做决断,来日定会惹你厌弃罢,可你终归是心软之人,时岁深久,总会谅我,呵,说到底,是我怯懦,心期万全,力未可至,可即便穷途,我也愿尽此身全力,与天再争半子。 摘星峰一愿,我未尽笔。 倘若有幸,我期许来日得你肯允,能去看一出你演的戏,尔后漫步闹市,缓缓归家。 倘若无幸,我期许来日你尽得欢喜,顺遂无虞,皆得所愿。 弦望,纸短情长,然平生一顾,至我终年。 龙黎尽笔 纸页翻动,娑娑而响,一张张幼时的作业纸上,画的全都是她的脸。 顾弦望拈着纸页,苦苦回忆,那一瞬瞬,一篇篇,直到每张纸面落满了湿意,墨迹线条晕不分明,她才茫然想起:那是大巴上她倚窗梦魇的睡颜,是篝火旁失神的侧脸,是蛊洞里噎住巧克力的尴尬,是月色下迷茫的遥望,是摘星峰觑看木牌的好奇,是埋骨坑乍见星图的惊艳。 太多张脸孔,太多个瞬间,这是龙黎的一夜未眠。 是她的至此终年。 原来在无人知晓的时刻,她早已偷偷与她道过别。 … 顾弦望收折起纸页,这封信,这些画,她已看过无数遍,原以为不会再哭,但次次回神,掌心一抹,还是满手湿痕。 突然,楼梯上传来轻微的开门声,她一怔,慌忙爬起,将纸页收回柜中。 寻上楼,大门已经重新关上,脚步声在二楼,临近书房,顾弦望快步赶去,在门口倏然诧异,“师父?” 尚如昀刚放下提包,正从书柜下格取物,他嗯了声,搬出一方木匣放在桌上,从里头翻取出厚厚一叠信封,对齐稳妥后方才收入提包中。 他觑了眼顾弦望的脸色:“同他们闹了一夜?” 顾弦望赶紧抹了把脸:“是,昨夜跨年,叶蝉她——” “无妨。”他摆手,“你大了,自可安排。” “刚才在楼下?” “……是。” 尚如昀看着她的脚:“去披件衣裳,随我去个地方。” 顾弦望尚有些晃神,顿了一下,忙又应是。 司机将车开到院外,顾弦望跟着他上车,没问去向,这一路车却开出市区,直驱郊外。 直到群山近眼,陵园牌楼出现在车窗外。 尚如昀下了车,从后备箱取出一瓶花,等她跟上,漫不经心地问:“身子好些了?” 下过雪,地滑难走,尚如昀身上的旧伤虽然恢复得不错,但还是落下病根,体力不比以前,走路吃劲,偶尔也会发跛,顾弦望紧赶两步,犹豫片刻,还是搀住他,从他手里接过花瓶端着。 “我没事,师父慢点走。” 气氛有些怪,这还是他们从北京不欢而散后第一次正经对话,转眼就过了三个月。 “我昨儿就到了。”尚如昀说,“你们那场子,演得还行。” 他想了想,补充:“你的戏,较以往更添神采,不错。” 顾弦望抿了抿唇:“其实,昨晚聚餐,师弟师妹也都想见您。” “呵,”他笑了声,“少唬老头子,你们年轻人的局,我去了也是扫兴。” 顾弦望重说:“是我想见您。” 尚如昀沉默片刻,又问:“让你来便来,也不打听打听是去哪儿?” “师父想去哪,弦望便陪到哪。” 他瞥她一眼:“陪到几时?” 顾弦望噤了声。 尚如昀没再追问,指了条道,往一排排墓碑深处走。 “今儿没别的事,就是想带你来见个人。” 她其实猜到了,看到花的第一时间便猜到了,隆冬深寒,罕有地方会开桃花,树上的花终究不同蓬中的花,没有人会逆时去栽培,只有人会逆时去寻找。 记忆中家院后戏团里都栽着不少桃树,她一直以为,是师父喜欢桃花。 半晌,尚如昀问:“听说,你们已经译出了那巫族天书上的字文?” 自四川那一面后,尚如昀与顾瑾年未再见过,他也从不打听此人消息,她与顾瑾年翻译巫族天书的事,只有叶蝉和桔梗知情,想必是走鼠那头给的消息。 顾弦望没有隐瞒:“是,已经翻译得差不多了。” 尚如昀遥遥望着雪地尽头的松:“余后的假,你请得…够长的。” “我……” 我字未尽,他已经停了步,在雪地中央,山丘视野最好的一处。 顾弦望侧目,见覆雪的碑身上雕琢着几个字,那字有锋有棱,唯有亲手凿刻才有这样的风骨。 故人杨柳之墓。 一时间她抱着花瓶哑然无声,而尚如昀却已然习以为常地扫起雪来。 师父惯是爱洁,替她拂雪,却只用衣袖,这座墓并无尘灰,雪是新的,雪下的旧花束亦未干结,他扫尽了积雪,而后便坐在隔壁那座墓的石台上,“你也坐罢。” 这、岂非大不敬? 顾弦望小心翼翼往师父坐处瞥,却见隔壁的碑上尚未刻字,原是先卖出去的空墓。 尚如昀一眼就知她心思,嗤笑声:“怕甚?这终究是我的位子。” 顾弦望怔然,心头不是滋味,却又无从言说,只好先放下花瓶,蹲身问:“这里面葬的……” “没什么,”尚如昀淡道,“一些旧物。” “这地界算是我的私藏,叫人知晓怕是贻笑大方,不过荒唐归荒唐,人老了也有老的好处,便是无需再忌讳人言,听不顺耳的,自骂回去,也就罢了。” “今日带你来,是知道你要远行,孩子大了翅膀硬了,总是要飞,飞之前,再看看故地,故人,也免得心里头牵挂。” 单只听到这,顾弦望就已经抑不住眼眶发酸,喉头微哽间,尚如昀也不看她,只瞧着墓碑,兀自说:“你与那女子的事,我大致也都了然。” “照常理说,两个女子相恋应属不伦,是为世人所不容不耻,虽说时代不一样了,但你看看周遭,能知者、能不言者,又有几人?” 他叹了口气:“我到底只是你的师父,不是你的父亲,这件事仅我一人尚不能为你做主,这些日子我百般回忆,仍是不知究竟哪一步出了差错。” “呵呵,不过真要说起来,你这丫头打小就是个主意大的,小小一团人,装得倒是乖巧服顺,实际呢?那眼里都是火,你不愿往西,就是打折了十根戒棍你也不会走。” “这一点,不能全怪我罢?”他笑了声,觑着碑上的字,“女儿随娘,你自己的姑娘,与你十成十的像,她要走的路,我拦不住,也拦不得。” 顾弦望心头一颤,垂头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是我有愧。” 尚如昀摆手:“人生在世,谁能无愧?” 他从提包中取出百余封信件,散在手边,而后慢悠悠从口袋里掏出火机,点燃信封一角,放进火盆:“你的事,我详详细细都写在信里了,这事太大,我得同她好好说。” 他慢慢地说,一点点地添:“不过杨柳这人也不是个顽固不化的老古董,多等些时日,她自己也就想通了,我们呐,都吃过世俗的苦,有些话当时不说不做,一辈子也就掠过去了。” “她懂的,你别怕。” 橙红的火光在雪色中飞卷,一张张或新或旧的信纸化为灰烬,烟气灼人,顾弦望无端落下一滴泪来,片刻惊觉,她慌忙扭头擦去。 顾弦望挣出个笑:“师父,能同我说说你们么?” 尚如昀手一顿,“上一回,与你说到哪儿了?” 她思绪混乱,只记得:“您说,她很好。” “是,她很好。”尚如昀笑了声,眼中尽是少年般的神采,好像从这三字开始,总有数不尽的事可说。 “知道么?她这人,年轻时便想着打遍天下无敌手,为此得罪了不少人,落下不少口舌,后来啊,许是因为理念不合,她与杨家大吵一架,而后便承下得那鳖珠的名头,从此脱离憋宝杨氏之名。” “脱离氏族门派,在江湖里是件顶天大的事,她与你一样,是个认准了便不管不顾的性子,当时我尚在天津卫,在津京两地算是小有名望,我与她通信多年,却没想过她会孤身一人来天津投奔我。” 他顿了顿,摇头:“或许,也并非没想过,只是那时我不愿面对,直到她人出现在戏团外,我才端出副无奈万状的架子,好似迫于形势才不得不收留她。” “其实那时,我很高兴。”他低下头,苦笑:“但戏团是个什么地方?旧时戏子总是低人一等,说得好听,捧你为角儿,我虽有声望,亦在江湖有一席之地,但人言可畏,团中爷们老少无数双眼睛无数张嘴。” “可杨柳不怕,她真的很好,做什么都能顶尖,习武如此,学戏亦然,她演的刀马旦,比你可强得不止一星半点。” “那些日子,我与她日日相对,逛庙会,下馆子,初春赏花,隆冬看雪,一天天就这样过,即便如此,我们依旧会写信,其实我俩人真正面对面时反而话少,但写起信却下笔万言,聊不尽似的。” “我们说过、写过那么多话,却没一句提过将来。” “直到有一日,桃花树下,她忽然问我,可愿与她共种一棵树,待十年后再一同看花。” 尚如昀的笑意终于消失,眼中被火色熏出些许血丝,“我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所以我什么也没回答。” “我年长她…十七岁,十七岁。” 他阖上眼,苦笑摇头:“有时没有答案,就是答案本身,聪慧如她,当时便懂了。” “后来杨柳没有再提过这件事,只是将杨家的文籍尽数教给我,我学会了,她就走了,一句话也没有说,一封信也没有留。” “我没有去找她。” 他盯看着虚空,将最后的信纸放进火中,又重复:“我没有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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