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眶倏然一热,哑声说:“我不吃饭,我要去找人。” “找人。”尚如昀转动轮椅,绕过沙发,远远盯着她,“你想找谁?你能找谁?” “你又能找到谁?” “你不是三岁孩子了,还打算任性到什么时候?” 沉默间,顾弦望环视所有人的脸,自她醒来后,每双眼的眸色都相似,他们看着她,眼底全是怜惜,怜她丢了魂,又惜她偷回一条命。 她收回手,轻声说:“我不知道,师父,我不知道我能找到谁。许多事,我记不得了,我只知道有些人留在那里,没有人找,没有人提,而我的命,是用那些命换来的。” “我做不到装作所有事都没有发生过,我在亲友环绕下肆意欢乐,有人在无光之地断绝声息,不该是这样的。” 姚错站起来说:“弦望,如果你真的放心不下,我们报警行不行?让警察去,让有本事的人去,为什么非得是你啊,你、你不必为了愧疚做到这一步。” 愧疚吗?她不知道。 自她转醒一切皆如常,可见抹去的那段时光多么短暂,但是有些人来过,见过,消磨过,在她的灵魂里留下了些什么,她不确定那是什么,可那是改变她的东西,让她决然,让她忤逆,让她违背本能,去做不可理喻的事情。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尚如昀咄咄地问,“找?呵,荒唐。” “莫说是你,那地界,那些鬼,我无能为力,走鼠也无能为力,那是必须封存之所!那就是不可见光之地!你即便去了,也只是白白再将性命扔了。” “人世间本来就没有公平,是生是死,都是个人命数,你现在此处,就不是天意了么?你的命又何止是那些人换来的?这是什么廉价之物,让你如此弃如敝履?” “我很清醒,师父。”顾弦望微微阖眸,低声说,“我只是还未尽力。” 她苦笑一声,认真而轻缓地说:“师父,人活一世,所图不过几个瞬息。我所失去的那些,就像一方漆黑的大洞,在我的灵魂里,那个洞就这样存在着,这上面,原本是什么呢?是一棵树,是一丛花,是一捧沙,我的余生都将这样猜测下去,停留在这个洞前,往后再美的景,再好的人生,都与我没有关系了。” “我太了解我自己了。”她说,“我会永远守在这个洞边,永远猜测下去,直到某个瞬间我想起这一切,但那个时候,我也已经失去了再描摹它的资格。” 四季永远有姹紫嫣红的花事,流年永远有烟火美满的人家,繁灯之下无新事,日光晴暖,雪过无痕,只是有人在山巅满身星辰,有人在沟壑固守空门。 千山万水处,一问一无声。 她接受不了这样的余生,因为一件无可挽回的事,所有美好尽成樊笼。 “我只是一个,普通、无能、软弱的人,担不住戏文里顶天立地的风骨,我只能诚惶诚恐,狼狈挣扎,追到力竭处,求一个无愧于心。” “好。”尚如昀冷笑一声,“好好好……” “好一个无愧于心。” “你大了,人生是你的,命也是你的,我这寒宅破落户,困得住你一时,困不住你一世。” “顾弦望,你今日若从这个门出去,往后生死自负,再不必进得此门来!” “老爷!” “师、师父……” 恩断义绝,逐出门户,顾弦望怔了怔。 耳畔有许多声音在叫她,所有声音都渺远,她只想到自己三拜九叩,六礼描红,一杯茶,一杯酒,敬师如父,到今天都还未偿还,而此后斑衣戏彩,祝岁百年,却都与她无关了。 寒冰入喉,咽血成霜,字如钉雨,天地翻覆。 师父从来是言出必践的人。 “我……” 她哽了好久。 最末却只一拂衣摆,恭敬下跪,没有三门六证,没有焚香吉时,拱手正脊,是震天响地的三叩首。 她伏在地上,哑声道:“一日师,终生父,弦望虽忤逆不孝,却还承恩深重。” “若是…弦望还有命回头,定于家门前长跪请罪,师父一日不收回成命,弟子一日不辞咎耻。” 许久,顾弦望直起身,端端正正做了个揖:“师父,保重身子。” “陈妈,师兄,你们也要好好的。” … 一路未敢稍歇,顾弦望打车直奔廊坊,等到了那地址处,才发现是座老戏院。 周遭是老城区,人来人往,叫卖不绝,眼见着倒是安全。 她站在门口略定心神,几个深呼吸后,迈步进了门。 今个戏园子像是给包了场,但门外没有小厮拦着,撩帘进廊,往深处走,才发现里头闲站着不少混混样的男人,嘴角叼着烟头,扒开放摆件的木几打牌,话声不大,但烟雾缭绕,呛人得很。 见她从外头来,个个虎视眈眈地觑过眼,眼珠子从下往上挑,又混又轻佻。 没有人拦她。 只是经过时她听着声轻嗤,不知哪个念叨了句,呦,主角儿来了。 她微微蹙眉,抬手挥去烟气。 啧,有人咂舌,装什么装,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的玩意儿。 顾弦望脚步顿了一下,接着又往里走。 老戏园子的布局各地大差不差,她很熟悉,再撩开道帘子,戏台就在里边,这会儿像是歇场了,台下座池被胡乱拼挪,塞进不少方桌,乍看起来反而像相声茶馆,零碎的下酒菜配上老白干,满场吆喝声,划拳声,乌烟瘴气。 她打眼扫过人群,没看见外国人的面孔,这地方还有二楼,独有个雅间外有人守着,看模样像东南亚人,眼神很锐,隔着扶栏也在遥看她。 顾弦望转开视线,这片刻间就有不少人回头打量她,戏园子虽小,挤满了人,人群虽噪,却又不见女人脸,莫不如说,她就是那根独苗。 有人放下撩在肚面儿上的衣角,随手擦了把汗,直冲着她迎过来。 看来这是专为她设下的鸿门宴。 “顾小姐,”隔着十来步远,他就伸手,“好久不见啊。” 她对眼前男人的模样没什么印象,这人穿着身polo衫,脸已经喝得通红,笑起来满面油光,指尖还沾着些花生粒的碎皮。 她没动,淡声问:“我认识你么?” “呵,看你这话说的,贵人多忘事啊。” 他执着地端着手,“福建一别,也不过几天而已,能再见到都是缘分,你看佛祖都点头了,顾小姐有什么必要还那么生分呢?” “我,阑珊斋陈况。进了这个门,大家都是一起发财的朋友,这点面子不给我,是不是…不太合适啊?” 福建?一经他点出关键词,顾弦望脑中混沌的记忆便解锁些许,零星的画面闪过,有山,有宅邸,有酒会。 “陈况。”她重复了一遍,蜻蜓点水似的拂过他指面,“幸会。” 陈况盯着自己的手,半晌又意味不明地笑了声,转头吆喝道:“哥几个,有美女来了,还不静一静,把场子空出来,来来来,赶紧的,都是癞蛤蟆头回见天鹅,那边的,衣服都放下来,看看,成体统吗?” 这话落下去,砸出满堂哄笑声。 无数冷眼瞧过来,大的小的老的少的,顾弦望反应过来,这些都是麦克·海克斯招来的三教九流的泥腿子,做的是刀尖舔血的买卖,混的是见不得光的场子,把这些人拢到戏园里,是诚心砸人招牌的。 “我来找人。” “巧了,我们也都在等呢。”陈况回头说,“大老板那里的意思,顾小姐应该清楚啊。” 近了池座,有个东北口音的汉子喊道:“爷们儿的场子,叫个娘们来干啥?” “张哥,话可不是这么说,这位好歹也是闽南杨家的人。” “呦呵,人物啊,”汉子啐了口唾沫,“闽南杨家,就是那帮臭憋宝的?” 他拨开人群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居高临下打量她,“来得好啊,正好我问问你,那北京城的尚如昀,你认不认识?” 顾弦望皱眉:“我算不上憋宝门人。” “哈哈哈,听着没,”汉子转身指点,“怂得连祖宗都不敢认,这就是丫憋宝的德性,要么之前走山,我二哥能埋在秦岭里,就他妈是这帮王八犊子祸害的。” “就你们这样的货色,还想着跟爷们一道发财?谁敢把命搭在这?这帮英国佬不地道啊。” “就是!领个女人碍事不说,转眼就不知道上哪儿为了百八十的把哥们儿卖了,这是下地淘土啊,还是陪太太逛后花园啊?” “真要是伺候女人,那就哥几个可就不是这个价了。” 边上有个人流里流气地搭了腔,转脸又是满堂的哄笑声。 顾弦望默不作声,只用余光扫看二楼,门窗没有动静,看样是还未满意。 “那要如何,才配得上与诸位共事?”她清凌凌开口问。 “噢?”汉子一抬眼,招手让边上的人让开张桌子,端起喝剩下的半瓶酒,倒满三整杯,“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先拜个山门,甭说混没混过江湖,这点儿规矩总该知道吧?” 一次性的塑料杯,58度的烧刀子。 顾弦望瞥了眼,“我若是喝了,刚才那些话,你往后就咽进嘴里,如何?” 汉子嗤笑声:“行啊,我卸岭张望春从来是说一不二,在场的爷们都做个见证呗,你今天把这酒干了,先前那话我就当个屁给放了,成不成吧。” 卸岭,顾弦望亦有几分印象,听方才的话头今天这局虽然是麦克·海克斯攒的,但他自己的心腹都不在这里,满屋子散盗游勇各自为阵,谁也不信谁,但这叫张望春的拥趸不少,不平下他,四川之行怕是要举步维艰。 她到底只有一个人,手里的筹码太过有限了。 顾弦望笑了声,端起杯子朝他举了举,仰头一饮而尽,眨眼便亮了底。 烈酒入喉,这样的酒不能细品,只能干,像捧火从口腔烧到胃底,酒过处除却苦涩便剩疼,酒精独特的燎烧气返上喉管,直冲天灵。 她胃囊里是空的,酒量本也了了,理智燃尽前,三只空杯已摞在一处。 天旋地转里,顾弦望强自镇定,冷笑道:“山门拜过,可以见当家的了么?” “哈哈哈哈,行啊,倒是我老张没见识了,姐们儿有点子豪气在身上,痛快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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