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学的事情泡汤了。那天下午,父亲出去应付客户,小张阿姨在家对弟弟大发雷霆。她摔碎了桌子上所有的水杯,在推搡了弟弟一把之后,弟弟意外踩到了地上的水,摔倒的时候头磕到了桌角。一开始,小张阿姨觉得不太严重,直到晚上弟弟开始昏迷,她才觉得事情不妙。那时候父亲还在外面跟客户喝酒,小张阿姨给他打了电话,说是弟弟不小心摔倒了,父亲马上起身告别客户,让司机送他回家。 而弟弟此生最后一次体现他对他母亲的爱。即使是后来呕吐、抽搐,送到医院抢救,在短暂的清醒时间里,他什么都没有说。在他死后,他才告诉楚涟那五个字,妈妈推我的。 楚涟其实跟小张阿姨和这个弟弟并没有什么感情,甚至她完全有理由恨他们。 但是她体会到了那种情绪。小张阿姨的暴怒、慌张、悔恨,还有弟弟的痛苦、悲伤和怨恨。全盘接受别人的负面情绪是一份很差的工作,最糟糕的是,他人的情绪往往会混淆为自己的情绪,楚涟很好奇叶梨卿是如何面对这种破事的。 她把该说的都说完了,抬起头看着桌子对面的叶梨卿。 “你想要怎么做?”叶梨卿问她,“告诉你父亲真相?或者设一个法庭,审判你的后妈?” 和叶梨卿相处的时间久了,楚涟知道这是叶梨卿开玩笑的方式,虽然这个玩笑真的挺冷的。 楚涟摇摇头,她实在没有什么开玩笑的心情:“我什么都不想做。那是别人的因果,我不该去参与。” 她把茶都喝完了,叶梨卿起身又拿着她的杯子给她倒了一杯。叶梨卿的厨房里有一个漂亮的黄铜小茶炊,楚涟还从来没在其他地方见过茶炊。 叶梨卿说:“如果你真的想得这么开,当年就不该跟我说,你想见你死去的同桌。” “那是我的因果。”楚涟说。 叶梨卿把茶杯放在楚涟面前,若有所思:“你后妈把水杯摔到了地上?她是当了一回桌面清理大师,还是只摔了水杯?” 叶梨卿的脱线程度有时候超乎楚涟想象。她可能会突然琢磨一些奇怪的细节,起先楚涟还以为这些细节真的很重要,后来她才发现,那只是因为叶梨卿的思维跳脱。 不过还没有等楚涟说话,叶梨卿就走到她面前,将她整个拥抱在怀里。 “不要再去想了。我只想讲个笑话让你高兴一点……对不起。” 这个怀抱不是非常舒服,显然叶梨卿并不擅长拥抱。楚涟从她的怀里挣开两条手臂,也拥抱住她。她闻到叶梨卿衣服上香水和红茶的味道,突然感觉安心了很多。 “我跟他们没有什么感情,”楚涟说,“我就是觉得不舒服,心里很不舒服。” “不舒服是正常的。” 楚涟嗯了一声,把脸埋进叶梨卿的肩窝。 “小叶姐姐,我觉得好累。” 叶梨卿在楚涟耳边轻轻叹口气。她伸手,将楚涟脸旁的碎发拨到耳后,然后抚摸着楚涟的头发,虽然她的手法可能有点像在摸大黄狗。 “如果觉得累就停下来吧。”叶梨卿说。 “我要怎么停下来?”楚涟问。 叶梨卿没有说话。她也没有答案,和楚涟一样迷茫。 那段时间,楚涟时常会回忆起坐过山车的感觉。到达顶点……然后俯冲,速度越来越快,无法停下来,如果强行刹车只会造jsg成更为严重的后果。她所能做的就是看着自己飞快坠落,任由地心引力将她撕碎……然后,过山车又会凭借惯性冲上云霄。 “十一年了。”叶梨卿还在抚摸楚涟的头发。 自从楚涟见到那颗红色的天体之后已经过去了十一年,她还是好端端的,除了考研失败,找不到工作。叶梨卿告诉楚涟,她从来没有见过能在见到那颗天体之后还坚持这么久的人。也许“它”确实没有发现楚涟的存在,但这种存在的可能性就像楚涟其实是个被抱错的亿万富豪千金一样渺茫;也许“它”打算放过楚涟。 但那并不是好事。 然后,楚涟得到了她的第一份工作。楚涟之所以说是“得到”而不是“找到”,是因为这份工作其实是在她父亲的公司里打杂。她找不到工作,天天跟叶梨卿厮混,她老妈在跟男朋友谈夕阳红恋爱之余终于看不下去了,给她父亲打了电话,第二天,她父亲让她去找他公司的人事专员。 就这样,楚涟开始愉快地接受社会的毒打。
第32章 楚涟上班的时候,父亲已经是公司里的甩手掌柜了。他年龄大了,身体不太好,而且痛风很严重。自从弟弟楚洛死后,他又有了精神衰弱的毛病,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在家和小张阿姨经常吵架乃至大打出手,吓得小弟弟楚万佑躲在保姆怀里哇哇直哭。 后来父亲也很少呆在家里,他去公司,但不听员工汇报,也不在文件上签字,就在他的办公室里抽烟,有时候逛购物网站;再后来他还去钓鱼,尽管其实他并不爱钓鱼。 而这些事,都是楚涟上班之后才知道的。 公司的日常运营是由父亲的合伙人一手操办,当时父亲有两个合作伙伴,都和他年纪相仿,三个人平时在公司里客气得都像是桃园三结义,背后都会痛骂彼此。公司里员工十五人,大约有三十个派系,因为各个都是两面派。 不过楚涟没有被卷入任何一场水浅王八多的办公室斗争中。入职之后,她的职务是“行政文员”,负责在饮水机没水的时候给水站打电话要水,办公区域绿植快死的时候给绿化公司打电话换还活着的绿植,帮忙复印复印资料或打打字,有时候帮忙收收同事们寄到公司的快递。 她仍然住在叶梨卿那里,那里距离父亲公司的办公室有七八公里远,她一般坐地铁上班,有时候叶梨卿开车送她。 这份工作,楚涟从2015年5月干到了11月。7月份,她去学校拍了毕业照,然后领了毕业证书滚蛋。她把毕业证拿给叶梨卿看,叶梨卿凝视着证书上楚涟蓝底的证件照,轻轻说:“小涟,你长大了。” 楚涟长大了。她的父母都老了。她童年时的钢铁厂经过多次改制、收购、合并和分立,如今已经被分割成好几个业务不同的制造加工厂,下属的小学和中学划归教育局主管,福利公司倒闭了,医院被一家上海的医疗管理公司接手。 毕业那天,楚涟的扣扣上收到了一条消息。 洳哃悈芣鋽旳沵:再见了,我年少时的所爱。 是的,喜欢是个恶毒的字眼,但爱不是。不过对于林雨菱而言,随着时间的推移,爱也已经变质了。 一切都弄乱了。 只有叶梨卿,从来都不曾变过。23岁的楚涟很容易就会产生“我将要与这人长相厮守”的想法,所以她的心中只有一个又一个模糊不清的时间节点,她也许会选一个时间点攒一些钱,也许会选一个时间点向全世界出柜,再选一个时间点周游世界。 尽管她和叶梨卿所想的完全不同。楚涟实际上难以完全摸清叶梨卿的心,就像套娃最里面那个没有面目,没有雕刻,没有图案的圆形木头。她知道叶梨卿在想娜佳,在想“它”,在想如何能够摆脱命运的影子。 这可能是“人”和“神”的区别,人是凡人,神是邪神。 自从楚涟去了父亲的公司上班后,她和父亲的关系微妙地开始恢复。楚涟仍然不会原谅父亲和小张阿姨结婚的事情,只是她越来越多地想到小时候父亲骑着自行车带她去小卖铺买汽水,父亲在经过一个下坡时骑车速度越来越快,楚涟坐在自行车前面的横梁上,害怕得张大眼睛,但父亲显然是个自行车大师,从来没有翻过车。 而现在父亲再也不会骑自行车了,他甚至也很少开他的大奔,那辆车被他的司机用来当泡妞的工具。 8月,父亲和其他合伙人商议后,他决定退休,最后谈成的条件是:一,公司仍然保留他的部分股份,按期分红,二,保留楚涟的工作岗位。 一切都谈得妥当了,楚涟父亲就退休回家带孩子了。楚涟依然当公司里的闲人,每天摸摸鱼,在她靠近公司大门的工位上荒废时间。 说完了楚涟工作的事情,接下来就该说说楚涟的感情生活了。 在此期间,叶梨卿搬了一次家,新家位置离公司更近,方便楚涟上下班。尽管楚涟说其实她可以不用打卡的,但叶梨卿还是搬家了,仿佛搬家对她而言就像下楼吃顿饭一样简单一样。 ……真的就像下楼吃顿饭一样简单。 楚涟下班后,叶梨卿开着普桑在楼下路边等她,车门上贴着的违停罚单迎风飞舞。五分钟后,叶梨卿将车开入附近一个并不是非常老的小区,她们乘坐电梯,穿过走廊,叶梨卿打开了一户的房门,她的那间旧房子就在门后,与明亮宽敞(公摊面积一看就绝绝子)的走廊格格不入。所有的家具摆设都是原样,包括书柜上的套娃,还有卧室里她们去宜家购买的小床。 “这是新家,怎么样?”叶梨卿轻松地问。 “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楚涟啧啧称奇。 叶梨卿转过头,凝视楚涟的眼睛:“我能做到那么多的事,你却只因为这种小事惊讶。” “这不算小事,”楚涟笑道,“你要是开个搬家公司,现在都发财了。” 晚上顾澄也来了,还带了一瓶洋酒,说是庆贺叶梨卿的乔迁之喜。 从2012年到2015年,三年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叶梨卿当然像个活化石一样没有变化,顾澄却染了头发,摘了眼镜,现在看起来时髦多了,不过楚涟知道她手中一直拎着的外星人笔记本已经换了好几代。 “我最近决定开始接生意了。”饭桌上,顾澄郑重地宣布。她喝了好几杯酒,叶梨卿和楚涟都没有喝。 叶梨卿有些犹豫:“我们不能太过冒进,否则会惹麻烦。” 顾澄摇摇头:“麻烦?麻烦已经够多的了。” 叶梨卿并不以为然:“我不想冒险。我已经失败过太多次,我不想再广撒网。” 顾澄把酒杯放到桌上,冷笑道:“你是不想冒险吗?大叶子,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成保守主义了,你是为了这个小女孩对吧?” 叶梨卿没有说话,顾澄站起身凑近了楚涟,酒气喷到了她的脸上。 “我不明白,小同学,你的床上功夫很好吗?为什么大叶子这么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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