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忙完之后,楚涟走到客厅里,端详着室内的陈设。 父亲家里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以前家里随处可见楚洛的照片,现在一张照片也找不到了,大概是怕睹物思人,就把孩子的照片都收了。家具好像也被换了好几件,当年那张杀害弟弟的桌子,可能也被处理了。楚涟一转过头,就看到楚洛的鬼魂站在客厅的角落里。 楚涟突发奇想,也许她能够和鬼魂沟通? 她轻轻咳了一声,楚洛的鬼魂毫无反应。她又试图在心里大声说话,朝楚洛打招呼。她隐约能够听到楚洛站着的角落里传来一阵滋滋啦啦的电流杂声,好像那里放了一个信号不好的收音机。 楚涟努力想要分辨出电流声中的其它声音,这似乎有点效果。在电流声深处,能够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就像那台破收音机正不断调试信号一般。楚涟差不多能够听清了,是个有点偏尖细的声音,不带喘息,不带抑扬顿挫,一遍遍重复着,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 随后那音调又一变,成为一种哀怨的感叹,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楚涟正想要继续集中注意力,身后响起另一个声音把她吓了一跳。 “小姐,要不要喝杯水?” 楚涟回头,原来是保姆小梅已经把孩子哄睡,轻车熟路地走到客厅里,在沙发上坐下,一脸八卦地看着楚涟。 “小姐,你知不知道,大少爷的事情可能有点蹊跷?” “蹊跷?”楚涟问。 小梅这一口一个小姐,一口一个大少爷、小少爷的,让楚涟梦回封建时代,感觉有点怪。 楚涟并不想搭话,奈何小梅没完没了地开始絮叨,她多次听到小张阿姨说梦话,不停重复着“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偶尔她起夜的时候,看到一个小男孩的身影从家里某个角落一闪而过。 “我觉得大少爷可能死得没那么简单。”小梅煞有介事地说。 小梅和楚涟年岁相仿,估计平时也没什么倾诉的对象,此刻一股脑把她的心声都吐露给楚涟。楚涟嗯嗯啊啊地应着,想着她是应该现在就拍屁股走人,还是等父亲醒过来打个招呼再走。 忽然,小梅噤声,一脸惊恐地看着客厅连接的走廊。楚涟望过去,小张阿姨眼睛半睁半闭,脸色惨白,头发蓬乱地站在那里。不等楚涟反应,她又转过身,直直地朝客房走去。 “你知道吧,太太梦游,”小梅压低声音,“这种事情发生好几次了。” 楚涟突然有种感觉,父亲的家和林真惠的家一样,充满了压抑、死亡的气息。但他们在遭遇不幸之前。并没有和“它”有过什么邂逅。 这时候她就想到了《安娜·卡列尼娜》开头的句子: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楚涟也不想再等父亲睡醒了,她站起身:“我还有点事,得走了。” 楚涟出了小区,沿着街道走着。一辆普桑同向行驶过来,在她身边停下。副驾驶座的玻璃降下,叶梨卿正看着她:“小涟,上车吧。” “你是来接我的吗?”楚涟上车之后问。 “对,”叶梨卿开着车,“我不知道你会在你爸爸那里呆多久,所以我一直在这等着你。” 楚涟没有说话。 “跟你爸爸谈得不太好?”叶梨卿问。 “那倒没有。他今天喝多了,一回家就倒头睡着了,我只是……”楚涟想了想,才继续往下说,“我只是感觉,就像去别人家里做客。我只是想赶紧走。” 她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安全带,开始说一大堆可以归纳为胡言乱语的言论。 “我以前看过一部法国电影,叫<登堂入室>。男主是个高中生,他喜欢窥探别人的家庭,然后融入进去,破坏他们的家庭。有时候,我觉得我也有这样的倾向。因为我并没有什么家庭,破坏总比修复更有乐趣。” 那一年楚涟23岁。在此之前,她已经经历过考研失败、公考失败、找工作碰壁等一系列的挫折。可能对于别人来说这都是小case,但对于初入社会的楚涟来说,足够让她产生一些自暴自弃的想法。 叶梨卿扶着方向盘,很平静地说:“楚涟,你也会有自己的家庭。” “什么样的家庭?” “一个普通的家庭,有个爱你的人,有个你爱的小孩。” “非要这样吗?”楚涟问,她微微坐直了身体,转头看着叶梨卿,似乎想要从叶梨卿脸上找到一丝开玩笑的神情,但叶梨卿看起来很认真。有时候楚涟甚至想,叶梨卿有点适合他人对吉米·斯图尔特的刻薄的评价——produce him makeing one of two faces——就张假脸。 当然,这又是另一个地狱笑话。 “我只是觉得那样可能对你更好,你还年轻,也许你还特别走运,能够逃过厄运,为什么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样平平淡淡过一辈子呢?”叶梨卿说。 “你总是劝我像个普通人。你一直在退缩。”楚涟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尽管她知道这个指控对于叶梨卿有些不公平,可她马上就这么说出来了。但是她又及时闭了嘴,不然下一秒,她肯定会像个怨妇一样,问出那个林雨菱曾经对她发出的灵魂诘问: 你爱我吗? 不过楚涟也一直没有想明白一个问题,到底什么是爱?是每天清晨就送一束红玫瑰,直到楚涟死于花粉导致的过敏性鼻炎,或者每天为楚涟进行一番油腻的告白,直到楚涟对所有以“我爱你”为开场白的东西ptsd。 楚涟有些慌乱地想,她不明白自己希望叶梨卿做什么,而她也不知道她能给叶梨卿什么。 叶梨卿没有说话,她jsg继续开车、变道、换档。当她终于把车开回她的住处楼下时,叶梨卿终于转过头看着楚涟:“你弟弟的死确实有点问题。” “有问题?”楚涟皱眉。 “你想知道吗?你是他同父异母的姐姐,我觉得你有权利知道。” “你的意思是,我弟弟的死不是意外?”
第31章 叶梨卿的语气有点不耐烦:“当然不是意外了。你能在酒店看到他,他的怨气很重,明白吗?因为他智商低,心思单纯,所以爱和恨的情绪都更加强烈。” 不等楚涟回话,叶梨卿又叹了口气,压低声音:“不过我尊重你的选择。太多地接受别人的负面情绪不是一件舒服的事,再说,你跟那个男孩也没什么感情对吗?你也没办法替他伸张正义。” 楚涟还沉浸在自己刚才险些就要质问叶梨卿“你爱不爱我”的情绪之中,所以没有马上说话。 等两人回到家里之后,楚涟先走进卧室,连外衣都没脱就倒在了床上。当年她们一同在宜家购买的小床还摆放在卧室里,床头挂着一个平安扣(假翡翠的,楚涟的母亲购自云南景区)。楚涟忽然又意识到,叶梨卿这苏联风格的家中塞进来一张宜家的小床,就像楚涟硬是挤进了叶梨卿的世界。 十几分钟后,楚涟走到客厅里,对叶梨卿说:“我想知道我弟弟到底是怎么死的。” 有的时候,时间像极了一条没有岔路的直线。2012年之后是2013年,21岁之后是22岁,像一辆没有刹车的车子在永无止境的高速公路上狂奔,楚涟就是那个坐在方向盘后面的司机,紧紧盯着前路,同时期待着能经过什么服务区,让她能稍微休息一下,喘口气。 有的时候,时间又像是一团卷成毛线般的乱麻。先发生了这件事,这件事还没有结束的时候,那件事又发生了。这时候楚涟不得不参考一些小说网格式的叙事结构,这看起来不难,毕竟她是个喜欢归纳和分类的人,先这样,再那样。但她的人生并没有那么容易就应付过去。 弄乱了。 一切都弄乱了。 当楚涟告诉叶梨卿,她想知道楚洛到底是怎么死的之后,叶梨卿只是温柔地挽住了楚涟的手,让她坐在椅子上,闭上眼睛。 “你准备好了吗?”叶梨卿问她。 楚涟点点头:“我又不是第一次见到死人。” 叶梨卿笑了一声,楚涟感觉到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碰了一下她的眼皮。当时她没有非常纠结这件事,不过后来,楚涟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在她闭上眼睛之后,叶梨卿轻吻了一下她的眼皮。 然后楚涟坠入了黑暗中。 楚涟睁开了眼睛,茫然地看着眼前家具的陈设,她眨了眨眼睛,马上有泪水从眼眶中掉落出来,大概是因为还没有适应眼前的黑暗。 果真如此吗? 她几乎没有感觉到时间流逝,好像在叶梨卿让她闭上眼睛之后,她照做了两三秒又睁开眼睛。不过刚才叶梨卿还站在她的面前,现在叶梨卿正在厨房里,楚涟听到她倒水的声音。 “喝点茶。”叶梨卿把一大杯绛色的茶水推到楚涟面前。那是一种产自俄罗斯的红茶,牌子叫做“阿塞拜疆”。 楚涟喝了两口,茶里加了蜂蜜,又热又甜。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楚涟看着在她对面坐下的叶梨卿。 “你刚才看到了?” “不仅是看到,而且是听到、闻到、感觉到……”楚涟的声音低下来,她现在觉得自己好像刚做完一场噩梦,不过醒来之后,隔上一会儿,才逐渐回忆起梦里的内容。 “你愿意给我讲讲吗?”叶梨卿问。 “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你本来就有这本事。”楚涟说。 叶梨卿笑了:“但我想听你说。” 在面对叶梨卿的时候,楚涟一直都很有倾诉欲。于是她就开始说了。 楚涟同父异母的弟弟楚洛不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从一年级起,他的成绩就是班里的吊车尾。小张阿姨因为这件事一直很头疼。 因为学习差,弟弟在学校不怎么受老师待见,和同学关系也不好。终于,小张阿姨和父亲商量,三年级下班学期开学的时候,给弟弟转学。 父亲托生意上的伙伴牵线,求爷爷告奶奶联系上了一家教学质量和师资力量都很不错的小学,并打算交十万元择校费。但是这所小学的教务主任听说弟弟的成绩一直不佳后,有些犹豫。最后他提出一个方案:让弟弟考个试,就当走个形式。弟弟已经三年级了,那就把去年学校二年级的期末试卷拿给弟弟测试,只要弟弟的成绩差不多,就接收楚洛。 于是弟弟参加了考试。百分制,语文数学两门课一共考了9分,英语交了白卷。教务主任看着弟弟的卷子,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父亲站在教务主任身边讪笑,脸上挂着他惯常有的讨好的笑容。弟弟从那所小学走廊的这一头跑到那一头,扔着手中的纸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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