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夕看她对自己不抗拒,又靠得近了些。 “我替他……替他们,跟你说声对不起。” 她拿手帕擦干了冬至头发上的雨滴,小心地揉揉女孩的脑袋,轻声道。 “……对不起。” 她和世界亏欠何年的道歉,何夕亲口在此,还给了另一个不幸的孩子。 从前她什么都做不了。 现在,多少能做到一点。 两支拳头,分别握着一颗奶糖,伸到哆哆嗦嗦的孩子眼前。 “猜猜看,糖在哪儿。”她浅笑着说,“猜到了,就是你的。” 何夕用这一招在小满那里做过很多次试验,有十足的把握讨小孩欢心。 如她所料,冬至畏畏缩缩抬起黑亮的眸子,拘谨地瞥了眼这个好心肠的大姐姐。 “这,个。”她伸出右手食指,点了下何夕的左手。 悬念揭晓的那刻,惊喜犹如花火一般闪烁在冬至眼中。 何夕献上糖果,笑着拍拍孩子的肩:“猜对了。” 女孩一兴奋,放下了捂着嘴巴的双手,剥开糖纸,像品尝珍馐美味一样,小口小口地咬起奶糖。 幸好,甜味永不过时。何夕舒了口气,欣慰地背过了身。 “姐、姐姐,” 小手在背上戳了戳,她慢慢回眸。 “谢谢……” 女孩子遮着嘴笑,并拢的眼梢周围,有微芒点缀。 楼上传来勤学苦练的琴声。 何夕灵光一现,想到个好主意。 沉浸在音乐里的小满,一开始并没注意到何夕正站在门口喊她。 三声“小满”,两声叩墙,小孩慢吞吞地收琴看过来。 “干嘛啊,何夕……”气呼呼的小脸,看到老师身后探出了一对孩童的眼睛,瞬间瘪了气,转而换了副惊奇略喜的表情。 “小满,我给你带了位听众。” 何夕微笑着向她介绍新朋友。 “她想听你弹琴。” 安顿好冬至,何夕返回食堂,向每个受惊的员工鞠躬谢罪。 宴席已散了,孩子们都被送回了宿舍。厨师长阿伯向她转告了院长的话,说犯错的男孩经过教育,认识了自己的错误,明天就会去和冬至认错。 “抱歉,麻烦到您了。” “没事没事,不过年轻人呐,以后遇事可不能老冲动啊……” “……是,您说的对。” 她本也惭愧,听长者再一说,更加懊悔起方才的偏激之举。就算从主观的、客观的因素来看,自己都有理发火,也不能为了逞一时嘴快,揭别人的殇。 何夕找了一圈人,无果,拉住林远问:“时雨和董思然呢?” “嗯……那,那边,外面走廊上。”男生支吾着回她,“欸姐,你这会儿去,不怕思然姐揍死你啊?” 何夕一脸凛然,拔腿就走,全然没考虑过被揍的可能性。 她厘清了是非,说:“第一,是我先挑的事,她就是打我,我也认。” “其次,我有时雨。”单独这话太惹人遐思了,她此地无银地加了句,“不会死得太难看的。” 疏雨潇潇,晚风凉。 外廊檐下,两人各自靠着一根柱子默立。 烟卷燃至三分之一的长度,董思然拿下唇口的烟蒂,将命数已尽的火星浇熄在雨中。 她淡然地瞟了眼对面赏雨出神的人,出声道。 “你的用意,我大致明白……” 出了事,时雨首先拉自己出来吹冷风,明里替人赔罪,暗里护人周全。 “她这人急了,浑身带刺,多半是无心的。”董思然又从烟盒里抖出一支烟,点着,唇边勾一丝笑,“我明理,不记仇,你尽可安心。” 气氛有所缓和。 时雨如释重负,松下了绷直的神经:“谢谢。” 她明明是笑着的,可神情却和喜悦沾不上分毫。 董思然说:“其实她挺仗义的,就是仗义过头了。” 时雨接话,无可奈何。 “没办法,毕竟……何夕她最看不得这种歧视。” “外貌的缺陷,不该成为被奚落的理由,皮囊和灵魂,又不是完全对等的。但是,总有人,对卡西莫多的温柔不屑一顾。” “听你们院长那意思……”董思然从小混迹市井,察言观色的本事自是不赖,三言两语便觉出蹊跷,“时雨,你真的只是何夕的委托人那么简单吗?” “……”时雨仍然只是笑,三缄其口。 烟灰坠亡于夜色,白烟崩落,显出墙角高瘦的人影。 双目蓦然交锋,时雨心头一跳。 ……坏了。 她掩睫,笑容再撑不下去。 “哟,大英雄回来了。”董思然吞云吐雾,嬉笑着同她招呼,“那孩子没事吧?” 何夕面无温色,略过她,向前走。 “董思然,你的道歉我先欠着。” 谁主谁次,看她直勾勾的眼神便能分清。 “时雨,你跟我来一下。” 命令句,与不容置喙的口气。 最坏的预感应验了。 时雨毫不惊讶,妥协地伸出手,将自己交了出去。 她疲惫地想,这出自导自演的戏,终于要落幕了吧。 雨势衰微,晚籁凋敝。 夜是那么的黑,黑到屋里的照明形同虚设。 时雨被生拉硬拽地带回宿舍,抵在墙边直面诘问。 目之所及,唯有何夕那副被伤透了心,一哽一叹,频频摇头的样子。 “时雨,”她压抑着世界崩塌般的感受,问,“我哪时候和你说过,我身边有人一直因为长相被排挤吗?” 撑着墙壁的十指猛然蜷紧,抠落齑粉状的白灰。 “难道……你认识我哥哥?” 碎泪积满了眼眦,泛着淡淡殷红,足见她心中的辛楚。 “所以……那些都是骗我的?什么日落什么大海什么蜉蝣症,都是你写的剧本,是吗?” 为什么初见就咬定了自己。 为什么次次都能投其所好。 为什么这个人对她的习惯癖好了如指掌,就像是有意背过一样。 大量曾被她忽略的细枝末节,极速地排列组合,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真相。 何夕宁愿相信这几个月的种种都是她白日做梦,也不愿接受一场别有用心的骗局——自始至终,她就是个被动的受骗者,是真人秀里的楚门。 摧心剖肝的疼,在大脑中狂轰滥炸。 空间每静默一秒,对何夕都算煎熬。 时雨垂眸躲闪,许久没有回应她。 “时雨,看着我。” “你还想骗我多久?” 多受伤的语气,任谁听了,都不忍置之不理。 时雨动摇,想着看一眼图个心安,可眼睛一抬起来,便中了魔似的定在了那儿。 何夕冒雨来回几趟,妆已全掉了,徒留一张素净而少年气的脸。 在它还未长开的时候,她曾从那上面窥得过一些,与今日无二的悲哀。 时间过得好快。 相见追不上离别。 生命若是能贷款,她甘愿赔得倾家荡产,等这个小孩长成独当一面的大人。 “不该是今天的。”时雨累了,认命般,苦笑而叹,“我还没……” 她制住口,抬手去擦何夕眼周的泪。 “还没什么,没想好后面怎么演吗?时雨,你到底是谁?” 何夕无力地甩了甩头,泪眼模糊地央求道。 “拜托你,不要……不要骗我了。” “不要骗我……” 短短的几个字,她哽咽着重复数遍,用低弱的,走音的,潦乱不堪的嗓声。 私心,远远超过了气愤。 哪怕时雨真是个卑劣的骗子,何夕也舍不得吼她。 窗外阒寂,雨似乎停了。 “……何夕。” 时雨逆着她的目光,静静地回望,一笑生怜。 “你知道一次精心策划的偶遇,要蓄谋多久吗?” ---- 哦莫最近有点点卡文>_<加把劲加把劲……(碎碎念中)
第58章 57告白 ======= 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 何夕,告诉你个秘密。 ——在故事尚未开始前,我就已认识了你,很久很久。 我的童年,是一本缺页的盗印书。它装订得华美,却只收录残章。 一章《母亲》,一章《父亲》,一章《家》,我阅尽图书馆的每一册藏书,也没读过它们的初版。 同龄的孩子盼星星,盼月亮,盼有人带走他们的孤独,而我数年一日等候着谁,来宣读我被舍弃的缘由。 你能懂吧?那种永远猜不透谜底,无解又无望的感觉。 虽然在文字的维度里,我看似无所不有,但这颗心始终枯瘠,一贫如洗。 幻想垒成虚无的高墙,将我重重围困。即便有黄先生的引导,我依然走不出,那座自我隔绝的围城。 十三岁之前,我最大的心愿,是活成一首埋没尘世的无名诗,羁旅一生,居无定所,最后,死无葬身之地。 对,你没听错,我真的不介意死去。因为生命的意义,不是活着,是燃烧,像流星在风里烧成满天的余烬,把死亡奉为活过的证明。 而且,像我这样的孤儿,又有几个人会在乎?既然早晚要死,不如就死得随心所欲,和肆无忌惮。 转折始于那年梧桐叶落的初冬,一个干枯乏味的雨天。 我在黄先生捐来的一批旧书里,发现了一封信,就夹在那本写满注记的《查令十字街84号》中间。 文字寥寥几行,却奇异地改写了我平铺直叙的未来。 那开头写道,这封信献给一位有缘无分的友人。 他说,自己是个罪孽深重的抑郁症患者,可能拖着残躯苟延,也可能不久于人世。 他和他最爱的妹妹,有过一个约定,但以他日渐式微的精神状态,已无法再履行诺言。 所以他希望找一个人,取代自己,继续扮演妹妹的引航员,知她悲喜,陪她永远。 落款有两个名字,其一是他的本名,其二,你我也都熟悉。 ——“木兮”,是你哥哥为你创造的笔名,和悉心编造的美梦。 你一定不知道,他病得最重的时候,也没请人代过笔。他是把心都剁碎了,沥着血从那堆残渣里挑出仅剩的快乐,写下来,寄给你。 当然,我从黄先生那里得知这些过去,也是很后面的事了。 何夕,你猜猜看,我看到信之后做了什么? ……呵,想不到吧,我把它放了回去,然后什么也没做,接着读书。 你总说你冷酷无情,而我觉得,我比你自私麻木得多。 那时候,荒诞不经的理想在我心中高过任何外来之物。即使我读完信后确实有了一点触动,但那还不足以支撑我敞开心门,滥发善心地去接受一个未知的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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