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人一去不回,再见即天人永隔。 她总说恨,恨的却根本不是哥哥。 而是刚愎自用,怙恶不悛,刻薄无情地诛灭哥哥微渺心愿的自己。 是那个永远只会犯错,所以不配被爱的何夕。 走过一间间教室,听尤克里里的琴声若隐若现,她也忽感有些手痒。 今天气温回升了一点,太阳又好,到落满叶的梧桐树下坐着弹弹琴,不失为一件美事。 念出行随,何夕去往琴音的源头,找货真价实的吉他。 暖阳充填了整个房间,座无虚席。 坐轮椅的女孩微微昂着首,侧颜娴静,用勤而好学的眼神望着身旁抱琴的妇人。执琴者噙着笑,边弹边唱,舐犊情深。 何夕不忍破坏这副安宁的画,缓步退离门口。 真好。 她想。 小满值得一个更好的老师。 “何夕,我能叫你老师吗?” 那次,小满听她练习《小宇》的指弹,忽然格外期许地问道。 何夕觉着,她无非教了些误人子弟的把戏,不可与人民教师相提并论。 “我也没教你什么有用的,配不上这个称呼。”她说。 何夕眼中的老师,授人以渔,诲人不倦,顾得了几百学生,顾不了自家的一顿晚餐。 单论她好逸恶劳,游戏人间的劣根性,就注定没法成为父母那样敬职敬责的人。 因此,何必削足适履,给这个受人崇敬的职业蒙羞。 “没用……何夕,弹琴怎么会没用?”小满有点着急,连声袒护她的心爱之物,“你教的曲子,我给大家弹,大家都说好听,怎么,怎么会没用……” 小孩拽住她的袖子,晃一晃以示不解。 “不知道。”她想起大人们的反对,言犹在耳,“……他们说的。” 她不与家中亲戚亲近,不仅因为幼年的遭遇,更因为一年一度回乡探亲的日子里,那些少不了的指手画脚。 “何夕,少看点闲书,学学你哥哥,多做点题。” “呵,多大一人了,还怕只狗?将来没你哥护着了,咋办啊?” “侬个小囡,见人不叫的?脑子不大灵光啊,还是哥哥能干些。” 完全不问她为什么,他们想说,就说了。 “女娃娃理科差,补习班要早点考虑起来的。” “爸,这我晓得。现在叫她哥在教,还跟得上。” “啧,还是补习班好,老大儿子自己也要读书的呀……我们两个老的,就等他成才了。” 在小何夕的世界里,“爷爷奶奶”,只是以亲缘关系命名的一层身份。 父亲作为村里有名的孝子,纵是心里向着女儿,也不敢公然违背父母之命。顶多和不小心听到谈话的她解释一下,说老人对她和哥哥,是一样的关心。 何夕装得愚钝,配合父亲的谎,过了一个又一个闹心的大年初一。 “……我想学吉他。” “先把数学成绩提上去。” “妈妈都同意了。” “她说的不管用,就会惯着你……你什么时候把退步的名次补回去,再来跟我说。” 提了无数遍,父亲没一次松口。 直到初三开学,有天她突然发现,自己房里多了把全新的吉他,和一张培训机构的报名表。监护人一栏里,填着爸爸妈妈的名字。 而后到了新年,亲戚里再没人拿学业说事,故意寻她开心。唯有一个口无遮拦的堂弟,被何浔安当众凶了一顿,吓得三天没睡着觉。 她还史无前例地,从爷爷奶奶那里得到了一个情凄意切的拥抱。 虽然,他们流着泪抱她的时候,口里念着何年的姓名,手里捏着他的遗照。 这一切无迹可寻的转变,只因她万众瞩目的哥哥,死于那年仲夏的海。 “你,趴那儿别动。” 何夕板着脸指挥,表面纹丝不乱,实际慌得要死。 如果上天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她一定不走食堂前面这条路。 得了姜太公真传的厨师伯伯,交给她一个艰巨的任务——拿着中午的一盆剩菜,去喂狗。 “呜汪!” 白狗直盯着她手里的大餐,望眼欲穿地将尾巴摇得像功率拉满的螺旋桨。 它吐着舌头,一蹦一跳往何夕这边跑。 栓狗的链子被扯得“丁零当啷”响,何夕不禁脑补起铁链断开,一张血盆大口朝她扑过来的情景。 “都说叫你别动了,退回去。”食盆放在危险区域,她够不着,于是场面陷入僵局,“不退你就饿着吧。” 她撒手,将饭菜往地上一放,原地打坐,跟听不懂人话的狗子比起干瞪眼。 一人一狗,中间横着楚河汉界,世界名画般的构图与意境。 过了好半晌,人类的耐力终究败给了大自然的野性。 何夕孤注一掷,使出投铅球的力,挑出一块排骨扔了出去,调虎离山。 “汪!” 大白中了计,屁颠屁颠地冲反方向奔去。 可这狗不知和谁学成了精,跑到一半嗅见数倍于排骨的饭菜香,倏而杀了个回马枪,把刚倒完食物的何夕堵在了狗窝边。 两者狭路相逢,何夕求救无门。 “不许动,别过来。”她冷冷地警告,表情强装冷静,略显滑稽,“再过来我就……” 我就…… 就要坐以待毙了。 瘦弱,无力,战五渣。手头仅有的武器只是个铁盆,而且等下得完璧归赵才行。 狗子之所以兴奋得像打了激素,绝对是看出了眼前的这个人类,就是只色厉内荏的小花猫罢了。 “逃不掉的话,就试着享受吧。” 时雨传授的训狗心得,怎么听都像她为自己“行事方便”而编出来的歪门邪道。 一团圆滚滚的白毛飞扑上来,她躲得慢,一屁股跌倒,再起不能。 左脸颊由下至上,凉嗖嗖地一片。 何夕的心,凉透了。 “蠢、蠢狗!你的饭在那边啊——” 狗随主人,气势汹汹地,誓要把何夕吃干抹净为止。 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自己的。最后她闭上眼睛,放弃抵抗。 唉,反正都献了这么多次身了,不差这一回。 时针走得好慢,每分钟都被秒针超过。 好想助它一臂之力,赢下这场循环不息的比赛。 时雨想得出神,收款时多按了一位数,亏得同事火眼金睛,出手挡住了顾客扫付款码的手机。 “抱歉,给您添麻烦了。”她赶忙摆正失误,将购物袋递给客人。 “时雨,你今天怎么老开小差?”同事发觉她不在状态,伸出援手,“你要是有急事,不如先回去?我帮你代班。” “不,不用麻烦。”她看了眼手机,聊天界面最底下,白框加句点,几十分钟没更新,“也没多急。” 轮休的时候何夕找她视频,跟她吐苦水,说大白又仗势欺人,占她便宜。 “回来给我主持公道。”她说。 时雨好气又好笑:“大白哪知道你怕它啊,它只知道‘弱肉强食’好吧。这案子,包公都断不了。” “我不管。”她眉毛微微一蹙,像个刁蛮的大小姐,“这狗再不治治,无法无天了。” 聊得正兴,何夕那头插进来一通电话。 “我妈打来的……”她略微讶然,显然不知道母亲突然来电,所为何事,“那先不聊了。” 时雨:“行。” 不久,何夕发来了一个句号。 这在她们的加密交流中,对应着“心情不好”。 家里面有什么变故吗? 时雨不敢怠慢,立即询问傅璟核实情况。 “唉,这孩子,刚刚还装得没事,现在肯定不知道躲哪里去哭了。”母女连心,妈妈果然还是了解她,“我们邻居家的奶奶,今天走了……何夕以前,很受她照顾。” 晴天近晚,薄暮冥冥,公交车无疑是环游城市最好的交通工具。 时雨一人坐在车尾,观览云霞的斜影。 “苍澜区福利院到了,下车请注意安全。” 车辆前方到站。 可她没到家。 三个多小时了……何夕自己能消化得了吗?时雨隐隐担心,步子迈得更快了些。 图书馆门扉半掩,该去哪里找人,一目了然。 “……何夕?” 她轻手轻脚推开笨重的铁门。 “你在吗?” 木地板上缺了空的微尘,连成一串脚印,指引她靠近瑟缩在角落里的小泪人。 何夕把哭花的脸埋在膝间,一吸一顿地抽噎。 听到时雨的声音,她堪堪平复的情绪再次有了起伏。 “李奶奶的事,我都听阿姨说了。” 时雨跪在她身前的暮光里,小心翼翼开口。 “你还好……” “她对我很好。”何夕紧憋着哭腔,吞吐道,“但是她在医院的几个月里,我就去看过一次……而且,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我、我不敢,我怕……” 怕见一次,少一次,心痛一次,泪崩一次。 “时雨,我觉得……我觉得自己好冷血。” “它不跳。”何夕揪着心的位置,自问,无答,“它为什么不会跳……为什么不跳……” 她咬着濡湿的下唇,眼神凄切而纠葛。 时雨静等何夕宣泄个大概,然后捧起她的脸,真诚地说。 “图书馆的借记卡,你每一张都留了名,就在我那行下面。” “我那部停更的小说,一直有个匿名的读者在评论……我知道是你。” “还有,你妈妈告诉我,你小时候跟他们去旅游,用零花钱买了推销的保健品,不远万里带回去送给隔壁的奶奶。” 何夕仰目听着她一句一句地述说,清泪溢上眼眶,似要决堤,迸涌如川。 “何夕。” 时雨轻轻抚上她额角眉尾的乳白色淡痕,像抚摸着授予无畏者的勋章。 “你不是薄情寡义的冷血动物,你只是从不把爱宣之于口。” 偏轨的童年,让何夕给了自己一个错误而偏执的自我认知,日复一日对这颗敏感的心撒着弥天大谎。 ——他们不喜欢我。 ——那都是我的错。 她亲手把那个善良感性的小孩哄骗成恶龙,然后顺理成章地远离她在乎的人,那些随时可能被她伤害的人。 在她混沌无序的小世界里,她羸弱又无助,孤立无援。 她手握着爱,却盲目地找寻它千千万万遍,徒劳无功,迷途忘返。 时雨望抵泪眸的最深处,里面藏有一片下过雨的星空。 “何夕,你不用再躲起来,妄自菲薄。” 她将碎了心的夕阳拥入怀中,倾其所有温暖着孤凉的余晖,轻声附耳道。 “因为我来了。” “因为……我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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