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夕哪敢问,沉默地咽了口唾沫,抠起衣摆。 “在街头和人打架。” 她哂笑道,腔调悲恸。 “如果我接到她那通电话就好了,或许她就不会死。至少,她不会死得不明不白的。” 董思然一手撩发,深呼一口气,调解水涨船高的情绪。 接下来,她坦白了成为临终关怀师的动机。 一次偶然,她在整理妹妹的遗物时看到了一份投给银舟的简历。 虽然被退了回来,但董思菀在简历背面写满了她对这份职业的希冀,并发誓她必将投身这神圣的事业,至死不渝。 正是这个未尽的心愿,让董思菀当上了姐姐的第一个委托人。 愧疚和怀恋,促使董思然舍弃了过去的自己,没日没夜接取他人的遗愿,渐渐活成董思菀最热爱的那副模样。 她像一台永动机,筋疲力竭却不允许停下。董思然以这种方式赎罪,也用这种方式,将妹妹永远留在她的世界里。 “我承认,一开始我确实对你有偏见,因为你不端正的态度,很让我不爽。”她敞开天窗说亮话,“我觉得,你这样的人都能当代理人,简直是侮辱思菀的坚持。” “对不起,我以前是做的不好……” “以前是以前,现在都翻篇了。”说到正题,董思然心绪一沉,“总之,我以为我能一直干下去。” “但越到后面,我越像走火入魔。为了委托,我可以不顾规定扮演任何身份,哪怕是恋人。” ……恋人?何夕终于知晓了她所见的真相。 “撞见你和时雨的那天,我来这儿祭奠思菀,碰到了一个女生。她见到我第一眼,就哭了出来。她说,她是思菀生前最好的朋友,并且求了我一件事。” 何夕:“就是……那个吻吗?” 董思然首肯道:“对。那之后我想明白了一点,有些隐晦的欲望,也有当作临终遗愿来实现的价值。” 谈话进行到这里,何夕依然对董思然放弃的根因一知半解。但只言片语所传递出的信息,已足令她难安。 她看着身旁那名喝起闷酒来的“逃兵”,无端地想起一个成语——同病相怜。 “何夕,你怕不怕死?”董思然问。 “……怕。”何夕瓮声答道。 “其实我也怕,毕竟我这人太容易共情了。”董思然踢了踢满地的烟酒气,“看的越多,接触的越多,就越怕。” “和委托人相处,我要逼着自己不往深了想,不去想他们的时间快进以后,是什么样。呵,说说倒轻巧,哪能忍得住。” “我劝自己,你只是在工作,麻木点就好了。可当我照了镜子,看清这副嘴脸的虚伪,我又会想,我这么做,究竟有什么意义。” 何夕听着,不禁移情到自己身上。寸草不生的心原,顷刻间便被荆棘灌木所侵占,血流不止。 “违反守则,欺骗委托人,良心受到的谴责,太多太多,我受不了了。” 董思然虚睁着眼,像做了一场清明梦。梦醒时分,云烟成雨,梦中的地久天长,不过是一无所有。 “我怕了。” 她说。 “我怕我不是真心的。” “更怕我真的动心。” 董思然拗着低哑的哭腔,深沉地凝视着何夕。 “你说,不告而别和无力挽留,哪一种更残忍?” 一问向三人。这是问何夕,也是问她自己,更是对董思菀的在天之灵哀声乞怜。 湖上起风了,寒凉刺骨。 路灯频闪,暗示它命不久矣。火花熔断金属丝,刹那绚烂,而微光就此别过,遗骸四分五裂,沉入水底。 何夕重拾伪装,将整个人裹进外衣里。 她一言不发,把棉口罩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折叠。 口袋里的手机不时震动,提醒她有特别关注的消息。何夕沉思着,对此置若罔闻。 半晌,她抓起脚边的一瓶黑啤,递到董思然面前。 何夕面色森寒,眼睛暗得反不出一点光。 “麻烦……帮我开一下。”
第42章 41裂隙 ======= 亲身体验过才知道,宿醉的后果有多差劲。 何夕在床上醒来,感觉头脑和躯干,分属于两个次元。四肢像是被拆卸后粗略组装回去的,酸软而不听使唤。 第四晚了。 她浑噩地默念道。 昨天是她借酒入眠的第四天。用酒精治疗失眠这种顽疾,极端却有效。 胃里翻江倒海的不适感,催促她起床洗浴,开始虚度新一天的糜烂光阴。 因为伤口不方便碰水,洗脸、洗发都变得费时费力。在医院的日子,这些小事全由时雨代劳。 但宿舍里没有时雨。 何夕淋着冷水,自残似的朝闷塞的心口捶了一拳。 非工作时间,禁止想到时雨。 这是四天前,她给自己设下的指令。 那晚才喝了一瓶多点,董思然就觉察到了她的意图,及时制止。 何夕不服管教,仗着自己酩酊大醉耍无赖,斗胆和她阴阳怪气,佩服她藏得够深,心里腐败得像个垃圾场,面上却看不出一点异常,奥斯卡影后都自愧不如。 “哎,董思然,你教教我呗,怎么把戏演好?” “我看你也没陷得有多深……” 何夕一会儿暴躁一会儿安静,精神分裂般又哭又笑。 “我只是比较擅长掩人耳目,和自我安慰。”董思然买了瓶矿泉水,灌给何夕醒酒,“但芥蒂始终都在。斩草不除根,相当于治标不治本,早晚崩盘。” 何夕不屑:“……呵,你说这么多,不就是担心,我步你的后尘吗?” 她抄起一个空瓶,扔向岛上成群栖居的白鹭,看着鸟群受惊奔逃的狼狈样,露出了一个似癫若狂的诡笑。 “我告诉你,不可能的……”何夕双眼赤红,切齿道,“我偏要赢给你看。” 立下了与自己的赌约,何夕闭关在宿舍,没日没夜地完善她“重生游乐园”的计划草稿,做着纸上谈兵式的无用功。 她给运营企业打去电话,以求得到理解。 可对方询问过她的身份后,便一个劲儿地绕着弯子糊弄她,根本不愿搭理她过家家一样的企划案。 屋漏偏逢连夜雨。 刚吃完闭门羹的何夕,又被学院书记大老远喊去谈话。院里明说暗说,怀疑她心理出现了重大问题,影响学业,建议她考虑休学。 何夕无从解释,全程缄默,任刀任剐。 让她焦虑的事仍不算完。 何夕发觉自己越来越像个被害妄想症患者。 原先只是讨厌人群,现在却极其排斥和别人接触。万不得已出门时,她百般遮掩,如过街老鼠一样畏畏缩缩,不敢与人对视,满脑子臆想他们歧视的目光。 多方压力下,她连换口气都成了奢侈,只能用酒和电子毒药麻醉衰弱的神经。 何夕每天睁眼,都能预见她崩溃倒地的不堪模样。 好在她还剩一丝曙光——木兮的回信。 今天是十月的尽头,一封慢邮,怎么也该寄到了。 届时,她求之若渴的答案,将水落石出。 冲完澡,脑部的疼痛并无缓解。为了能坐到电脑前修改方案,何夕未遵医嘱,翻找出一粒布洛芬,就着凉白开咽下肚。 身体从未差到过这般境地。何夕不知道,它还能被透支多久。 等药生效期间,她随手翻看了下开了好些天勿扰模式的手机。 未接来电,五通,来自林远。 她摁着眉心,心烦意乱地回拨过去:“……喂,林远,你昨天大晚上找我什么事?” “小夕姐你总算肯接电话了,我还以为你也要跑路呢!”男生哭唧唧的语调被话筒放大,略显滑稽。 何夕:“少来,有事就说,没事我挂了。” “别别别,要紧事!” 林远顺了顺打结的嘴皮子,说。 “我不是在福利院做义工嘛,昨晚去的时候,听他们说院里养的那只猫死了,时雨伤心了一整天都没缓过来劲儿……” “喂,姐?你还在不?” “姐你怎么还是挂了我啊——” 这棵梧桐还没落叶。 但不少叶根已经有了枯黄的迹象,应该是快了。 白犬怏怏地趴在她手边,用湿冷的鼻尖蹭着她的手背,拭去上面风干的泪痕。 时雨僵滞地坐在树下,被寒风反复吹打。 身旁一片空落,除了大白狗的毛发,再无什么可供她取暖。 身上冷,心上更冷。 “……时雨。” 多日未闻的嗓音,听来沙哑。她听见后做的第一步,是搂住大白,防止它冲上去。 虽然今天它不可能那么多动了。 “何夕,你来干什么?”时雨笑得勉强,问道。 即使对方戴着口罩,只露了半张脸,她依然看得清,何夕的脸色很差,阴冷而倦怠,像连续熬夜的恶果。 何夕停在离她两米远处,两人隔空对望。 “工……”她止住,改口道,“我来看看你。” 时雨笑着哽咽:“我挺好的……” “阿亮死了。”何夕冷冷地断言,“你怎么可能好。” “何夕,我没这么脆弱……” “它对你来说不单是一只猫,不是吗?” 只一句话,泪水再度失守。时雨吸吮着下唇上的咸涩,垂眼瞥向树根处的小土包。 她把阿亮埋在了那里。连同这些年的朝夕相伴。 何夕本能地靠上前,伸过手去帮忙抹眼泪。 睫毛轻触到指上的肌理,她猛然清醒,逼迫自己收手。 “时雨,外面风大,我们回你宿舍去吧。” 何夕恍惚地听着一个机械的声线,取代她的本心,向时雨表达低廉的慰问之情。 “……好。”时雨啜泣着收起哀思,尽力将泪水憋回眼里。她还记得,何夕说过不喜欢看她哭的样子,所以再难过也要装得坚强些。 白犬忽然咬住了她的裤腿,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咽。 时雨柔声和它说:“大白,你先留在这儿陪阿亮。何夕来了,我去去就回,好吗?” 大白眨巴着可怜兮兮的眼睛,最后慢慢松口,同意了。 “走吧,何夕。” “……嗯。” 从梧桐树至宿舍楼的几百米,何夕有意走慢,和时雨错开前后脚。 这段间距不长,却无限近似于,触无可及。 数学在这之中,毫无用武之地。 “何夕,你身上这股淡淡的,是酒味吗?”进了门,时雨问她。 何夕快步远离时雨,走去窗口,佯装望远:“没有……之前在食堂撞到个人,衣服洒到了点啤酒,没洗干净。” 她斜倚着墙,站姿不怎么正,长发垂下颈间,将侧脸遮挡得严严密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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