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明天再说。 手机扔在一边,她关上床头的小灯,阖上双眼。 何夕又梦见了她的剡里。 江南的小城,四季分明,街上最多的便是排成行列的梧桐树。秋风瑟瑟,抖落满地的树叶。人行道上,随处可见生命迟暮的痕迹,泛黄干枯,凄惨又美丽。 城北的小学放了闸,孩子们唧唧喳喳奔向他们的家长。 她独自背着书包,蹲在大门口的路旁,用手划拉着被环卫工扫成一团的落叶,想找一枚心仪的叶子。 “快看啊,这人在捡垃圾!” “诶——她不怕脏吗?” 班上最皮的小胖墩和他的小伙伴们哈哈大笑。 何夕默不作声继续着她的寻宝游戏,躲在长睫毛下的乌黑眼睛,空落无比。 今天依旧没能遇到,她心目中的梧桐叶。 “叮铃铃——”自行车铃唱着清脆的歌,由远及近。 那人远远地唤她名字:“何夕!” 他披着一身秋日的晴朗而来。 刚刚围着嘲笑她的捣蛋鬼纷纷跑开,不怀好意地叫嚷。 “疤脸男,疤脸男又来了!” “快跑快跑,会被吃掉的!” “要吃先吃小胖,他肉多,哈哈哈……” 少年跨下自行车,温和地对这群熊孩子绽开一抹笑容,看上去丝毫不介意他们的玩笑。 “何夕。”哥哥蹲下来,与她交谈,“我来接你了。” 她停下无谓的找寻,淡然看他:“你的口罩呢?” 何年苦笑了下,现出一丝歉意:“来得太急,忘教室里了。” 他生来一副俊逸模样,偏偏左脸被狰狞的烧伤瘢痕啃了一角。触目惊心的瑕疵,毁了一块良玉。 周边人看他们的眼光很杂,猎奇,同情,唯恐避之而不及。 “走吧。”小何夕拉拉哥哥的校服下摆,悄声说。 青空一碧如洗,此间风长路遥。 少年人迎着光,将单车踩得轻快。 何夕晃着双腿,坐在后座上,伸出手来捉秋意。 路是窄的,房是矮的,时光悠闲漫长地散着步。 她认识路过的每一副招牌,每一颗梧桐,每一株从墙头探出来的草。经年累月,它们也一样熟悉这个女孩。 这是她的城市,它叫剡里。 那时候十字路口不常堵车,店铺门口的旧喇叭里放的是周杰伦或陈奕迅。小巷口与弄堂里,爷爷一辈摆出桌椅下象棋。日复一日,小贩沿几条固定路线,背着装桂花酒酿的木桶从谁家楼下经过,吆喝声洪亮绵长。 “想吃点心吗?”骑过小吃街,哥哥问她。 何夕:“想。” 何年停下车,走向他们常去的那家店。 “老板,来个肉饼。”他满脸是笑,“多加点干菜,我妹妹爱吃。” “好嘞,没问题。”兄妹俩是老客户了,老板自然要特殊关照。 何年将烤好的饼交给何夕,上车收起脚撑,回头和老板告别:“谢了老板,下次见啊!” 胖胖的中年男人也同样热情回应。 自行车轱辘“嘎吱嘎吱”地转,驶向一座老小区。 邻居奶奶下楼溜达,和他们打招呼:“何年,接妹妹放学啊。” 何年:“是啊,小叔和婶婶这周在学校值班,很晚才能回来。” 他变魔术似的,从肥大的校服袖子里取出两盒药。 “李奶奶,我听您上次说起,常吃的降血压药不够了,您舍不得买,我就给您捎了点。” “你这孩子,有心是有心,奶奶不能收……” “不要多少钱的,您就收着好了。” 李奶奶推脱不过,只好笑容可掬地向何年道了几个谢,又回屋子里给兄妹俩装了一盒油麻精团:“尝尝,奶奶自己家做的,味道可好了。” “何夕拿着吧。”何年拍拍妹妹的背,“说‘谢谢奶奶’。” 何夕看了看这些撒上红糖的糯米小团子,盯着脚尖低语:“谢谢奶奶。” 李奶奶:“小夕多吃点,好长个儿,以后更漂亮咯。” 何年:“放心奶奶,我等下监督她吃完。” 说说笑笑上了楼梯,兄妹俩回到了他们的家。 何夕乖乖啃着菜干肉饼,手里还捧着满满一盒油麻精团,静静看哥哥进厨房忙活了一会儿。 十分钟后他风风火火地叮嘱何夕:“看你一时半会儿饿不了的,给你做了份炒饭,电饭煲里热着呢。” “有什么事,记得给你爸妈打电话。”他笑着,宠溺地摸了摸妹妹的脑袋,“我还得回去上晚自习。” 不知哪个字眼惹了何夕不高兴,她脸上变得生冷。何夕跑进自己房间,很快又跑了出来。 “何年。” 她叫住正在穿鞋的哥哥。 “这个拿着。” 把黑色口罩塞到他手里后,何夕一股烟儿似的奔回她房里,重重掼上门。 何年略显忧伤地笑一笑,开门离去。 她竖耳听外面的动静。确认哥哥已经走了,何夕拉上装满棉口罩的抽屉,去客厅打开电视放新闻频道。 她抱膝缩在沙发上,仰起头望着电视机背面的墙。 上面贴的全是奖状,一半是她的,一半是何年的。她的那边还没贴满,至于何年……初高中的奖状,应该都被妈妈收在了柜子里。 许久许久,没有人回家来。耳畔飞梭的新闻解说词,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何夕有种错觉,全世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挂钟滴滴答答走着,忠实地履行着它的使命。 何夕打开了家里的每一盏灯,依然觉得黑。 “咚咚咚。” 有人,轻叩着一扇门。 “爸爸?” 她试探着靠近。 “妈妈?” 门外无人应答。 喉咙里轻轻翻滚着浪,酸涩被反复冲刷。她将手颤颤巍巍搭上门把。 最后一种不可能的可能,她问出口。 “……哥?” 门开了条缝,白光骤然占据她的视野。 何夕醒了过来,在穗州,南禹理工,她宿舍的床上。心跳如万驹过境,久久不能平息。 眼角沾了湿漉漉的东西。 她用指尖一抹,发现那是一滴泪,已经冷了。
第6章 05怪小孩 “对唔住啊姑娘仔,我,我呢年纪大了冇看清,冇留神就畀你撞喇,我冇故意呐……” 老人衣衫褴褛,用夹杂着大量粤语的蹩脚普通话一个劲儿和她鞠躬道歉,急得快哭了出来。 何夕听不太懂,连蒙带猜听出个大概:老人的孙子发了高烧,他着急送孙子去医院,结果电动三轮骑太快,把走在马路牙子上的何夕给撂倒了。 “嘶……”何夕吃痛地咬着牙站起来,捂住膝盖上的伤口。这口子说深不深,说浅不浅,可血哗哗往外冒,看着就疼。 老人摸出几张脏兮兮的纸币,嘴里念叨着“对唔住”,意思好像是要何夕收下。 这要是平时,她作为受害人肯定理直气壮就收了,可何夕一看老人皴裂的双手,他那辆破烂三轮,车上那个昏迷不醒的孩子,心终究软了一点点。 反正又没缺胳膊少腿,算了就算了。 为了跟老人解释这件事已经没关系了,她费了好大劲儿,翻译软件都搬出来了才说明白。 老人家感激涕零,带着孙子赶往医院,而何夕瘸着一条腿,可怜兮兮去挤地铁。 何夕坐在好心人让出来的座位上,脸色不太好看。 短短一个早上像蝴蝶效应般离谱。 如果她没有在群里告知爸妈自己找到了实习,就不会被爸爸以经济独立为由通知缩减生活费,也就不可能选择坐地铁去公司,自然不可能倒霉地撞上疾驰的三轮车。 至于她为什么不走好端端的人行道,偏偏去踩马路牙子,纯粹突发奇想罢了。 何夕方才没注意,伤口其实还挺严重,两侧皮都外翻了。拿纸巾擦了血,没一会儿又是一道狭长的鲜红搁在膝上,没完没了。 普通的擦伤倒不成大碍,但关键她是被三轮车的铁皮划拉的。 要不要打破伤风这个念头在她脑子里左右横跳了几个来回。 那铁生锈了没啊?她不确定。 口子深浅还好吧,不是说一两毫米问题不大么?她不是医生,也判断不了。 众所周知“百度看病,癌症起步”,在查完破伤风词条相关的一系列信息后,何夕毅然决定去医院打上一针。 正巧,地铁的下一站,便在穗州三院的隔壁。 何夕踉踉跄跄下车,脑海里还深深印着破伤风那骇人听闻的描述。 这还上什么班,保命要紧。 打完疫苗,需要暂且观察三十分钟。 何夕刷着手机逛微博,兴致不高。这期间她顺便更新了一下落灰的朋友圈,发泄郁闷。 然后屏幕上方弹出来个对话框。 时雨:“你为什么去医院门诊?” 何夕吓得手机差点摔地上。她茫然看看四周,没发现时雨的影子。 见了鬼了,她想。 何夕:“你怎么知道?” 时雨:“朋友圈啊,凑巧看见。” 何夕不信:“可我明明只发了个抓狂的颜文字。” 时雨截了她的朋友圈配图。那是何夕刚从走廊窗口拍的,画面里包括了灰白色建筑和一颗巨大的榕树。 她很是理所当然:“这家医院,我最熟悉不过。” 何夕无话可说,回了几个经典微笑表情。 “所以你生病了吗?”时雨不依不挠地追问。 何夕慢吞吞地打字:“早上被三轮车撞了,膝盖划破了点,来打个破伤风。” 时雨:“现在没事了吧?” 何夕:“包扎完了,死不了。” “那这几天就别吃酱油什么的,小心留疤。”她好心提醒。 何夕却不领情:“你怎么和我妈一样啰嗦。” 说完她秒后悔:诶等等,我这算不算对委托人出言不逊?万一被投诉就遭了。 不过就算撤回也无济于事,时雨一定看得一清二楚。 牙白(やばい)……何夕一慌,语言系统都乱了。她想象着那头时雨笑眯眯的样子,后背一阵发凉。 那张莫测的笑脸背后,隐藏了太多捉摸不定的心思,时常令她又费解又无可奈何。 聊天界面顶部的文字从“时雨”变成“对方正在输入…”,瞬间又变回去,交替了好一会儿,堪称“新时代酷刑”。 她想说什么啊?何夕只希望对方来个痛快。 那条难产的消息终于发过来了。 “要来找我吗,何夕?” 她问号还没打出来,时雨迅速加了句。 “我不在病房。” 言下之意:你不用枯燥地看我读书。 “找你做什么?”何夕不是很想加班。当朋友这事的定义太宽泛,所以对于时雨的合理请求,拒绝恐怕是不被允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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