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读《适用于任何人的墓志铭》这首诗。 纸张浸润光影,文字搁浅在白色的沙滩上,因光线折射筑成一座海市蜃楼。 女孩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一字一抚。 纸质书翻页时发出规律的“沙沙”声,从双声道背景音中过滤出来,鲜明入耳。 何夕恍恍惚惚,不自觉地跟随时雨平移的指尖默读诗歌。 楼下的树木长得高大,枝繁叶茂。树影成簇仰躺在病房的地板上,其中稀稀落落嵌着不少跳跃的光斑。空间明暗交杂,宛若文艺电影的构图。 “还记得你说家是唯一的城堡……” 电话铃声不识时务,打搅了和谐的氛围。 何夕:“我去外面接个电话。” 时雨颔首会意。 一出病房,何夕捶捶酸痛的肩膀,握着手机打了个哈欠:“喂……” “何夕。”对方叫的是她的全名,严肃但不生分,“你最近都在干什么,回了学校就不和家里联系了吗?” “忙,没空。”她不忙,单纯不乐意而已。 她妈妈对女儿这副脾性也见怪不怪:“没那么多借口,今天记得群里发个消息,你爸爸很关心你的。” “哦。” “听见了吗?” “嗯。” “听见了不够,要行动!” 职业使然,她妈教育何夕时就是个妥妥的严师。 末了,她放缓语气,叮嘱道:“记得好好吃饭。” 何夕心中一顿,弱弱回了个“好”。 结束了通话,开门回去时,何夕的目光鬼使神差地落在时雨指尖捻着的那页纸上。 “你怎么还在读这一段?”她出去前,她明明已经看到倒数几行了。 时雨坦诚回答:“因为你还没读完。” 何夕倒吸一口气。 连着两次戳穿她的心思,这人不是神就是怪物。 噢,上天啊。 何夕扶着额头回到座位上,太阳穴隐隐作痛。 时雨:“你要看会儿书吗,我借你。”她指指枕边叠出座山的名著。 “可以,随便哪一本都行。”何夕想着,正好没事干,读点书还能打发打发时间。 时雨抽出一本《人间失格》,递给何夕。 何夕随手翻了翻书,纸张之间掉出一枚梧桐叶。 美丽的颜色,连叶柄也是金黄与橘红的渐变体。叶片飘落在地上,如秋天踩下的脚印。 时雨用它当书签吗?还挺特别。 她捡起叶子,悄悄将它夹回书中。 “你为什么直接看最后?”时雨察觉何夕的举动,问。 何夕不假思索:“惯例。” “惯例?” “我习惯先看结局。”她解释,“一般来说,我不喜欢be的故事。” 时雨对这个话题感兴趣:“那如果be不是bad ending的意思,你会看吗?” 还能有什么意思?她不会想说beautiful ending这种诡辩吧? 何夕无心争论,敷衍下便是:“或许。” 时雨侧过脑袋,转了转清澈沉亮的眸子。 “所以,知晓了结局的全力以赴,是毫无意义的对吗?” 她意味深长地看向何夕眼底。 这一眼对视,何夕猛然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有一团火,匍匐在女孩子文静的外表下,待到风起,她将漫山遍野,燃得灿烂。 将将回过神,她见时雨依旧靠在床头,潜心凝神研读博尔赫斯的诗。 刚才的对话,仿佛是她做的一个白日幻梦。
第5章 04何年何夕 == 上大学以来,何夕已很久没有如此专心地读过一本书。 宿舍的书架上,她大一时买的书,如今连外包装都崭新如初。她越空闲,反而越抽不出工夫去翻几页纸。 何夕不明白问题的源头来自哪里。 但她肯定是不小心丢掉了什么的。 这天是九月初,一个平平无奇的晴天,她拾起意外掉落的梧桐叶,无意间也将从前一起握在了手心里。 纸质书的触感毛毛的,摸上去有种奇特的感觉,宛如冰封的心野迎来躁动的春天。 何夕深呼一口气,从看完《人间失格》的后劲中抽离,像个重获呼吸的溺水者。 时雨也早已读完了她的诗。“看完了?”她问。 何夕以平静如水的眼神作答。 时雨微笑,和她道谢:“有点晚了,你等下早点回去吧。今天,还是要谢谢你来陪我。” 晚? 何夕挑了挑眉尾。 天不是挺亮堂么? 她拿过手机一看,屏幕上赫然几个大字:五点三十。 九月,穗州。两个词一串连,何夕反应过来,作为北回归线上的城市,这个季节日落降临于此的时刻通常都在六点半之后。 何夕:“你为什么不提醒我?” 时雨:“我觉得,打扰你看书不太好。” “可是你没吃午饭不是吗?”何夕莫名生出一丝恼,冲着自己。 她是食欲不振惯了,可时雨呢?她不是应该保重身体好好休息珍惜为数不多的时间吗? 何夕不敢往下想,她最害怕,最讨厌那个不祥的词汇。心绪别扭得跟团麻花一样。 “我马上就走。”不等时雨开口,何夕自作主张下楼去替她买盒饭,“在给你买完饭以后。” 她向来不喜欢欠别人什么,最好当场还清。 五分钟后她返回来,手里提着两个塑料袋。 “多出来那份,你晚上饿了就请护士热一热,当夜宵。” 空调呼呼咋咋地吹着,她留意到时雨微微打了个哆嗦。 何夕本来嫌麻烦,最终还是多嘴关切了句:“你……是不是怕冷?” 时雨来不及回答,又打了个喷嚏。 “风速开太大了。”何夕举起遥控器调回设置。 时雨:“谢谢。”她笑起来真是好看,清纯唯美。 “唔……不用谢。”讲真,这声“谢谢”何夕领得并不心安。时雨吹那么久冷风,还不是因为她极度怕热。 到底谁关怀谁啊。 何夕默默吐槽,在床头柜上放下两份盒饭。 手背擦过旁边一束花的花瓣,沾上一缕似有似无的香气。 何夕好奇,问:“这是什么花?”花朵中心是淡紫色,周围纯白镶边。 “洋桔梗。”时雨说。 何夕:“探病的人送来的吧。” 时雨:“嗯。” 何夕摸了摸花,预备离开:“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饭,别忘了。” “别担心。”时雨怕是以为何夕放心不下,“再过一会儿,还有阿亮会来看我。” 何夕从尚未关合的门缝中露出一只眼,冷冷辩驳:“我没担心,请不要误会。” 她绝对没有刻意关心时雨的意思,只是表达下人之常情。 不知时雨是否领会到何夕的不满,总之她隔着门缝,朝她挥了挥手。 坐着快车回学校,何夕在脑海中复盘了这奇奇怪怪的一天。先是被陌生的同事怼,然后在医院看了一天书,这期间还和时雨主动被动地说了好多话。 阿亮。……嗯? 何夕的反射弧常常间歇性拉长。 时雨是孤儿,这些天除了那个福利院的院长,何夕从没见过别人来看望她。 兴许是她男友? 何夕瞎猜一通。 这个性格这个长相,有人喜欢倒也不稀奇。 她自问自答。 只可惜,蜉蝣症…… 何夕不慎没让思绪刹住车,措手不及撞上一堵流体样的墙,意识消散在空洞洞的黑里,那感觉令人不寒而栗。 她打个寒颤,下定决心不去想和时雨有关的事。 私人时间,工作靠边。 车开到半路,何夕想起她的学生卡忘在了公司。 她麻烦司机往那边绕个路,她好把卡拿回来。否则她晚上没法洗澡。 银舟实行朝九晚五,这个点,楼里的人基本都下班了。办公区关了灯,昏暗冷清,何夕走在其中,反而觉得自在。 她和她的影子,偷偷享受着不为人知的私有孤独。 何夕工位上没有多少摆设,她很轻易找到了掉在角落的学生卡。 余光扫到过道斜对面属于董思然的座位。 一面玻璃隔栏上,贴满五颜六色的便签,结合她桌上一叠文件资料来判断,那些都是她自愿接下的委托。 这行业也能出卷王?就算为了绩效也不用那么拼吧。 何夕百思不得其解。 “小夕姐!”男生略带惊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回来了啊。” 何夕没转身,一心想着离开:“东西忘了,来取一下。” 林远绕到她面前,挠挠头,支吾道:“那、那个,早上的事,我替思然姐道个歉。” “噢,没关系。”何夕漠然置之。 “她就是性子直,没恶意的,你别在意哈。” 林远不当的用词让她感到有些好笑。 “在意?”何夕不屑地扯了下唇角,“她是我什么人我闲着没事在意她?” 在何夕看来,和不能理解自己的人多说一句都属于浪费生命的行为。 “额,可是……”林远扭扭捏捏,还想说点什么。 还没完么……她暗中叹气。 “之前的确是我态度有问题,抱歉。” 何夕突如其来的认错令林远一愣。 “如果你是因为不敢加我微信而特意等到现在,就为了给别人道歉的话,以后大可不必如此卑微。”何夕放缓了些语气,表情依旧冷淡,“我也不是一点人情不近。” 男生单纯,听到何夕的话,脸上一下明朗起来。 林远:“这么说,可以加你好友?” 何夕:“可以。但没要紧事,别打扰我。” “太好了。”他喜形于色,“这下就集满所有人的联系方式啦!” 敢情他是个收集控啊。何夕无语凝噎。 好不容易搞定林远,她赶回大楼前暂停的轿车上,示意司机出发。 有些决心并不牢靠,它容易动摇。她边看窗外的风景边发呆,想了很多。 原来我在别人眼里的形象,已经变得这么可怕了吗。 不知不觉,凉薄过头了啊。 那时雨也是这样看我的吧。她重要的愿望,要因为我搞砸了。和我这种人做朋友,我都替她不值。 一声无奈叹在车窗玻璃上,晕开一小片水雾。 晚上,何夕抢在其他室友之前洗完了澡,舒舒服服躺上床刷视频,直到困意袭来。 眼睛快闭上的前一秒,她迷迷糊糊打开三口之家的微信群。何夕上一条不走心的发言停留在半个月以前。爸爸问她是否平安到校安顿好一切了,她只回了个表情包。 发个消息。可是不知道说什么。 她太困了,很想立刻进入休眠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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