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雨坏笑,光速答应。 反正就算她阳奉阴违,何夕也反抗不了。 洗完澡回来,熄灯之前,时雨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躺在下铺的何夕。 干干爽爽,闻上去还有些香喷喷的。 要不是床小得不够两个人睡,她早就挤上去吸猫了。 “我关灯了哦何夕。” “关吧。” “有什么情况就喊我好了,我睡觉轻,叫得醒的。” “……哦。” 两句晚安,一声下沉,一声上浮,抵消在黝黑的空中。 黑夜降下沉睡魔咒,将万物声息收进了潘多拉的盒子。 有个人认床,连翻几个身,把被子踹来踹去,睡不老实。 “时雨?” “嗯。” “时雨。” “我在。” “……时雨。” 她睁开虚阖的眼,从上铺往下探,寻个心安:“有事吗,何夕?” “……没事。” 熊孩子用被子半遮着面,低声道出个让人哭笑不得的恶作剧理由。 “就是想叫叫你。”
第35章 34悬溺 ======= 没有夕阳的傍晚,至昏至暗。 天幕被深灰色油漆粉刷,丑陋得惹人生厌。 炎热将城市压缩在高温处理后的罐头里。人吸入那些发酵过的混浊空气,无异于慢性自杀。 受潮的喇叭已经开始播放萨克斯版本的《回家》,可是班主任还在讲台上一再强调暑期安全事项,这种根本没人想听的老生常谈。 何夕烦躁地抱着腿上的书包,把刚发下的“防溺水倡议书”折成纸飞机,扔出窗外,丢向栖在枝桠上高声叫嚣的乌鸦。 “那就先到这里吧。”老先生揉着患风湿的手腕,说,“希望大家能有一个平安快乐的假期。” 教室里一阵地动山摇。 “老师再见——” “下学期见老师!” “哎哎不要在走廊上跑,注意安全!” 他看着小兔崽子们一个个撒欢儿蹦上回家的路,有心无力地摇摇头叹气。 何夕单肩背着空瘪的包,落在离校的大部队之后。 班主任同她顺路下楼梯,随口一问:“何夕,你又一个人回去吗?” “嗯。”她看向台阶,抠了抠背带,“我爸妈加班。” “这当老师的,忙起来也是真的忙。”同是体制内的人,老教师对此深有感触。 “路上小心啊。” “好,谢谢老师。” 校门口的接送大军分列两条人行道上,乌泱泱一片。何夕默念着“请让让”,费劲地挤过比她壮实得多的臂膀。 走在前头的初中女生,三两步跑向电动车上的父亲,欢笑着讲起学校里的趣闻轶事。 何夕默默把一点冒出头的羡慕打回肚子里,快步拐上回家的常规路线。 正值饭点,小吃街的客流量猛增。辛香味的油烟,百害无利,却是不容忽视的诱惑。 “叔叔,老样子。”何夕往零钱盒里放入一张五元纸钞,然后轻车熟路地手动找回一个硬币。 “肉饼,不要辣椒,多加干菜和葱,没记错吧?”卖菜干饼的男人乐呵呵地开工,“托你哥的福,这配方我记了好几年呐。” 何夕微微牵了牵唇,不像是笑的样子。 “话说你哥哥也应该放暑假了吧,好久没看见他咯。” “……不清楚。”她低眼望着墙缝下搬家的蚂蚁,弱弱地说,“他这个学期一次也没回来,电话也没打过几个。” 胖男人擀好饼,将它拍扁在烤炉壁上:“考进顶尖大学不容易的,你哥肯定在埋头拼奖学金呢,以后好光宗耀祖的呀。是不是,何夕?” 远处打下两声闷雷,隔壁大排档的老板动作麻利地收起了店外的桌椅。 “是……吧。”何夕瞥了眼细弱的炉火,没有多事地提醒男人该加点木炭了。 因为这丝疏忽大意,饼的口感少有欠缺。她将就着,走一步,咬一小口。到了自家楼下,手里刚好只剩个薄薄的透明塑料袋,可以放心交给花坛边的垃圾桶处置。 两滴细雨贴上眉心,引她抬头看。 防盗窗后面是她家的客厅,那里灯盏通明。 “……”何夕攥紧了书包肩带,往楼道里走去。 期末的值班周,爸爸妈妈提前回了家,这不正常。 那……会是哥哥吗? 怀着聊胜于无的期许,她三步并作两步跨上满是灰尘的阶梯,却在看见自家房门大开的瞬间刹停脚步,愣在两层楼之间的平台上。 有人,家里有很多人。听声音,大部分是与她家交好的街坊邻居,还有她逢年过节才能见到的亲戚们。 ……谁在哭,哭得那么伤心欲绝?又是谁,情绪失控打碎了什么东西,还撕扯着嗓子说“对不起”? 何夕颤巍巍迈上最后一段楼梯。随高度的增加,视野中的景象渐渐明朗起来。 人影幢幢晃过眼前,没有一帧影像是彩色的。 “这么好一孩子,怎么说没就没了……哎呦喂,老天造孽啊……”李奶奶脸上全是泪,蜷坐在大理石地板上,和同样泪流满面的傅璟相拥而泣。 而她的爸爸,那个桃李成蹊,一身风骨,站上讲台便不怒自威,永远挺着一根脊梁骨的何浔安,此时却跪伏着,捶胸顿足,泣不成声。 “对不起啊大哥,对不起大嫂,我没用啊我没看好那孩子……” “我怎么跟他爸交代,怎么交代!” “啊——我对不住你们……” 青瓷花瓶倒在他身下,粉身碎骨。 辈分大概是她表舅的高瘦男人垂着泪眼,蹲在何浔安身旁,试着劝他冷静:“何年他叔,老天爷要收人,我们也拦不住,可惜这孩子,本来前途无量的……” 七嘴八舌的“节哀顺变”,说出口便成了人情冷暖。 “发生这种事,我们深表遗憾。何同学的举动,值得尊敬。”身穿黑正装的几人神色肃穆,用官方的口吻慰问家属,“作为家长,谁都不愿看到这样的意外……还请您,节哀。” “这是令郎的部分遗物……请过目。” 黑色的漆盒,装了一块表盘碎裂的停摆手表,一副泡了水的棉布口罩,和一张磨损痕迹严重的学生卡。 何浔安将它接过来,神情恍惚地凝视了一刻,接着搂着盒子痛哭,嘴里使劲念着忏悔的话,还一度把头“咚咚”地撞向墙壁。 “何老师你别,别!再怎么也不能伤了身子啊!” “奶奶您不要太激动啊,等下要昏古七嘎……” “来个人倒杯热茶呀,俺妹手脚冰冰凉了!” 众人忙着搀这个扶那个,压根无人在意门口呆若木鸡的少女。 何年……死了? 骗人的吧。 他们又想骗我了。 “嘭!”她拽下书包狠狠掼在地上,终于让所有人回了头。 “你们……”何夕冷厉地沉声质问,“忘记我几点放学了吗。” 一瞬时,房子里鸦雀无声,气氛压抑得如同黑云临城。 “何……夕……” 爸爸妈妈带着残破的哭腔,情感空洞地唤了她一声。他们当下的心思,半分都无力顾及在女儿身上。 表舅小心翼翼跟她悄声解释:“何夕啊,你、你别怪爸妈,他们今天实在是……就是,就是你哥他,他出了点意外……走了。” 何夕面无表情地听完这套掩耳盗铃一般的说辞,忽然用力推开要将她迎进门的表舅,冷眼扫过屋里的每一个人。 “骗子……”声调扭曲变形,面目全非,“我最讨厌你们了,你们这些骗子!” 她想,如果老师拖堂拖得再久一点就好了,兴许他们还有时间想起她,然后好好思考,该如何对她瞒天过海。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赤裸裸地,让她直面噩耗。 “何夕,你要去哪儿?!外面要下雨了,快回来!” 她夺门而出,奔向暴雨前的虚假安宁。 在她的城市,在她的街巷,何夕轻车熟路地规划着逃跑方案,不出一会儿便甩掉了身后追着喊她回家的大人们。 她单靠着感觉和一双酸软麻木的腿,在路上横冲直撞,跌倒又站起,落得满身淤泥和血渍。 路人误会她离家出走,询问是否需要帮助。司机猛踩刹车,大骂她走路不长眼赶着去投胎。常在这一带乞讨的傻子乞丐,也疯疯癫癫陪着她跑了三条街,以为找到了同类。 何夕又累又痛,可是她停不下来。 这时候回去,她又会像个得了失心疯的精神病人一样,在邻居亲戚们面前惹是生非,让父母寒心。 她永远也学不会懂事,永远将期望辜负得一干二净。 不像何年。不像那个公认的好哥哥、好儿子、好学生,好到不能再好的阳光帅气的少年。 ……不像他。 也难怪,他和她本就不是亲兄妹。 他们不过从小一起长大,不过有着共同的秘密,不过血浓于水,不过胜似至亲。 但何年死了,她今后的人生里再也没有何年这个人了。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叫他一声“哥哥”。 闪电劈开天穹,撕裂远道而来的雷鸣。万吨雨水倾覆而下,声势如惊涛骇浪,汹涌无涯。 积水的路面拼凑出一面镜子,收容失乐园的倒影。 何夕被困在了大雨中央,像一条溺水的鲸鱼,坠向深不见底的渊。 她背负着暴雨的威压,逃向末世中的避难所。 看到街角的那一抹暗红时,身心已到达了极限。 明知荒唐,她仍然连滚带爬地冲去信箱前,抽噎着向她的笔友求助。 “怎么办,木兮,我没有哥哥了,我以后见不到他了……” “你能听见吗,求求你,告诉我怎么办……” “木兮,何年回不来了,他陪不了我了,他骗了我,他骗我!” 何夕竭力地捶打着破破烂烂的信箱,眼眦血红。 心里有种近乎暴虐的妄想,想把四肢躯干大卸八块后打包折叠,塞进信封,寄去虚构的查林街。 那天的一切尚且历历在目。 “来,何夕,把信往这里投进去。” “……何年,你确定那个人能看懂我写了什么吗?” “当然可以。”哥哥笑容爽朗地和她发誓,“他是我见过最伟大的魔法师。” “……魔法师?何年,你以为我还在上幼儿园么。” “呵呵,只是个比喻啦。因为木兮的话总能给人带来幸运。” 哥哥把着她的手,将信封轻轻推进邮箱的口子,温柔而深挚地说。 “我们何夕,要做世界上最幸运的小孩。” 雨水冲垮了心野上的营垒,杀戮所剩无几的回忆。 她再也克制不了成倍增长的悲伤,终于彻底卸下了十四年来的负隅顽抗,蜷在那个肮脏阴暗的角落里,极尽失态,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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