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摘掉耳机,交还给它的主人。 何夕垂着眼,默了少许工夫,暗暗把垃圾袋中揉皱的车票拿出来展平,放进钱包的夹层里。 高铁行驶在连绵不绝的丘陵地带,穿山越岭。云雾是天青色,犹如仙境,其间飞过一行白鹭,高低错落,起舞蹁跹。 很像剡里的景色。 可惜这并不是剡里。 何夕撑着侧脸看风景:“还有多久到?” “两站,到那儿应该能赶上日落。”时雨在APP上订民宿,“何夕,你有住宿预算吗,我在找住的地方。” 正值月初,她花钱不太管什么细枝末节:“我无所谓,看你。” 上月底她赚到了人生第一桶金,虽不多,但省省也能过日子,何况何浔安的“生活费减半”就是口头说说,实际转的依然是那个数目。 何夕的心理预期:别一天把那桶金倒完就行。 黄金周的物价,懂得都懂。 时雨很有做贤内助的潜质,一双慧眼百里挑一,选了个最优解。 她们入住的民宿离海边很近,徒步只用十分钟。 民宿是小清新风格,一共四层,像爱琴海沿岸的小城堡,设施齐全,价格实惠,附带观景天台和露天草坪,甚至有个迷你书吧。 见到住处的第一眼,何夕是挺满意的,然而上顶楼进了她们房间后,她就傻眼了。 “时雨,你为什么订了大床房啊?!”何夕无能狂怒,“你说,你是何居心!” 时雨事不关己地笑:“我能有什么坏心眼,就是想要个有投影仪的房间看看电影而已。” 大床正对一整面灰墙,观影效果绝佳。 何夕:“我才不信你的鬼话!” 时雨背手轻笑,绕着何夕转了三匝,连问道: “你怕什么?” “不就是跟我睡几个晚上吗?” “我又不咬人,你犯不着这么害怕吧?” 何夕羞愤难耐,舔着咬紧的后槽牙,把小恶魔给撵出了门。 “……你再说些没羞没臊的怪话,我就撵你出去睡大街!” 门“咚”地一摔,里头响起翻箱倒柜的动静。 时雨在门口“罚站”。 她笑意盎然,哼着小曲儿,手指缠着发尾画圆圈。 害,这何夕,可真不经逗。 半晌,何夕面色铁青地打开房门。 “进来吧。”她说。 时雨:“你在里面捣鼓什么?” 她退开一步,指了指床上新修的“马奇诺防线”:“我用枕头隔开一人一半,以防你图谋不轨。” “被子不还同一床么,你这三八线形同虚设啊。”时雨哭笑不得,精准打击道。 “……找不到备用的。”何夕低声抱怨,“总之,你给我自觉点。” 时雨佯作投降状:“好好好……” 太阳快下山了,海陆风悄无声息地交接班。 “我要去参观下这栋楼,你呢?”时雨问。 何夕仰面陷在软绵绵的床上:“躺会儿。” “那等我回来了,我们去吃晚饭。” “哦。”老实说,她也没多饿。 时雨离开后,何夕侧身躺着,清理起微信里积压的消息。 师傅给她发了,林远给她发了,工作群里百八十条记录,无一不在过问她的下落。 何夕犹豫着,要不要向同事报个平安。 思来想去,她决定不说了,以师傅的为人,肯定会把她的情况跟大家伙知会一声。 像要印证她的猜测一般,一个号码归属地为穗州的陌生电话,不请自来。 没显示骚扰电话的标记,何夕大概率是会接一接的。 “喂,哪位……” “何夕。”低沉的烟嗓暴露了她的身份,“听黄总说你去散心了。” 何夕当即坐起身,捏着手机,不知所可。 “我能和你说几句吗?”董思然问。 那端许久不发声,她就当这是默许。 “当时我气得拎不清了,没想过这就是个误会,情急之下打了你,我很抱歉……” 或许是心理因素作祟的缘故,董思然越是有诚意,何夕就越感觉反胃。 通篇看下来,明显她的责任更大,如果不是她主观臆断,董思然也不可能怒不可遏扇她一耳光。 何夕打心眼里厌恶这样的自己,犯了错,没勇气承认,还想让全世界顺着她的意。 多么卑劣的性格。 “还有那些难听话,都是在气头上……” 何夕听笑了,打断董思然,轻嗤道。 “董思然,你敢说那全是气话,不是心里话吗?” “……何夕。” “有什么不好撕破脸的,你看我不爽,我看你不爽,就算我们老死不相往来又有什么关系?” “何夕,你听我解释……” “谢谢,不用解释。”她咬牙切齿,下颚紧绷,“你说得没错,我就是那样的垃圾。不瞒你说,我对何夕这个人的看法,和你一样。” 扔下手机,何夕坐在床沿边上,双手捂着脸,极力地躬身俯背,闷声嘶吼,似乎要将心脏呕出来。 她一定是有病的,否则怎会不分青红皂白便恶语伤人。 可明明本意不是那样。 明明是想和对方和解的。 她对自己失望透顶。 时雨上楼进门,见她垂头丧气地坐在那儿,忧心忡忡跑上前:“何夕,你哪里不舒服吗?” 何夕脱力地摇摇头:“没,我在跟自己置气。” “置气?好端端的……” “时雨,我好烦,心里烦得快炸开了。”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你都烦些什么?” “什么都烦。” “能和我说说吗,烦心的事。” “……一下子说不完的。” 时雨轻抚着她颤抖的肩膀,温语道:“那我们去海边吹吹风吧,你要是想和我倾诉,什么时候都不迟。” 暮色入户,流光辗转。 何夕鼻尖微酸,百感交集。 “……好。”
第23章 22夜奔 ======= 沿海的晚夏,酷暑被经年累月的风浪冲淡。 白昼垂败,奄奄一息。海岸线上的渔火与城区的灯光遥相辉映,陆离缤纷。 有风吹来,裹挟着咸湿的气息与残余的炽热,吹不动何夕的心幡。 她将心神放空,直望着前方沙滩上密不透风的人墙。 国庆出游,哪哪都是人,能从人缝里看上一眼海,都算谢天谢地了。 夕阳沉入海平面,潮水退去,人们的兴致分毫未减。 此刻,何夕的心情大概是这片海滩上最低落的存在,堪比凋谢的夏花。 穿开裆裤的小孩流着口水,“啪叽”一脚踩塌了她辛苦堆起来的金字塔。 大眼瞪小眼,小眼泪汪汪。 始作俑者被家长抱走制裁,可是金字塔也就此殒命。 何夕倏忽觉得,她再也笑不起来了。 尽管她很少笑。 她一个人坐在热闹的人群中央,无所适从。 等人的时候,无端的想念会将一秒钟延长数十倍。 原来这就叫度秒如年,何夕想。 “久等啦,烧烤店生意太好,队都排到马路上去了。”时雨提着一袋打包的烧烤走来,跟何夕肩并肩坐下,“无聊了吗,你刚才都干了些什么?” 何夕想着见不到的海,夭折的杰作,隐身在嘈杂中的苟且,说:“什么……也没做。” 时雨看了眼岸边摩肩接踵的影子,有点后悔把何夕单独留在这儿的举动。 还好,猫猫就是有些应激,不至于走失。 她撑开塑料袋,说:“何夕,开饭了。” 何夕说过她嘴刁,为此时雨特意点了些不易踩雷的食材。 “……你好像在训猫啊。”何夕挑剔一番,拿了一串烤玉米啃起来。 时雨托着腮笑:“对哦,我家猫不开心了,我得好好哄着。” 何夕没搭腔,一手填肚子,一手抓了把沙子玩。 时雨:“你不是有洁癖吗?” 何夕:“间歇性。” 时雨失笑:“你看你这身沙,妈见打。” “我妈在剡里,管不着我放肆。”何夕想起妈妈的种种,若有所失,“其实,她会陪着我疯也说不定。因为,小时候就是这样的。” “那你爸呢?” “我爸,可能会一边数落我,一边陪我。” “你爸妈真好。”时雨露出羡慕的表情,“这就是独生子女的优待吗。” 何夕抿唇,默一刻,道:“可我希望,他们再有一个孩子,最好,不要养我了,不值得。” “为什么?”时雨倾身过来,寻她的眼睛。 “因为这儿,狼心狗肺。”何夕苦涩地扯了下唇,指着心口。 时雨刹住口,不舍追问。 何夕现在太脆弱了,仿若一具单薄的空壳,一丝风吹草动都能将她吹垮。 只可听她说,不能逼她言。 烧烤已被她们挥霍一空,逐浪的人流却迟迟不曾消退。 “时雨。” “怎么说?” “我们等到三更半夜好不好,我想看海。” 黑亮的眸子主动转向她,诚惶诚恐。 深逵通透的眼,如同两枚黑曜石,沉在雪岭之上的深潭中。 她想,这样一双眼睛要是落下泪来,该是什么样? 会像星河被揉碎了那样惹人垂怜的吧。 “好,我陪你等。”她说,“你如果困了,我的肩膀可以免费出租。” “……多此一举。你太小看我了,哈啊——”何夕打了个哈欠,喝了假酒似的,口齿不清。 舟车劳顿,吃饱喝足,困顿也是人之常情。 何夕打了会儿坐,就被周公叫去下棋。 苏醒时,漫天繁星坠入她眼帘。 有哪里不太对。 她为什么平躺着,头底下还枕着个软乎乎的东西? 何夕垂死病中惊坐起,语言模块重启加载。 时雨数着星星,含笑道:“醒了?快零点了哦。” “我、我怎么睡在你腿上?”何夕下意识检查了下身体的零部件,没发现缺斤少两。 “让你睡得舒坦点啊,反正回去要洗澡,也不差这么点脏。” “强词夺理!” “呵呵,你开始靠的是肩啦,哪知道睡着睡着就倒下去了……” “……你别复述了,我不想听详情。” 时雨捶捶麻木的腿:“何夕,扶我下呗。” 何夕起身,勉为其难伸出手,拉了时雨一把。 女孩眸色一闪,借着惯性往何夕肩头迎面倒去。 她对那只烧红了耳廓的右耳吐露道。 “肩膀免费,膝枕,是额外的价钱。” 说完,她收回手,满心欢喜地结束了这个人为制造的拥抱。 在夜色的掩护下,赤潮明目张胆地漫过口鼻,胡作非为后沿着侧颈涨落,抛下一颗缺氧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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