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一幢红砖白瓦,青灰满隙,何夕说不出用途的高楼,她们看见拐角墙根处一抹不寻常的色彩。 一捧白菊散发着冷幽幽的清香,身影伶仃倒在红墙下,在一片葱郁的树木中显得分外寂然和悲凉。 时雨上前拿起菊花,抖了抖上面沾到的尘土。 “兴许是谁在缅怀什么人。”何夕猜测,“我昨天路过的时候,还没见到这束花。” “缅怀……”时雨蹲在地上,仰起头问,“在大学里?” 何夕淡淡开口,像谈论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这里不是乌托邦,住的也都是活生生的人,有压力有竞争有难言之隐,自然有离去和悲剧。” 不是她耸人听闻,现实有时就是如此残酷。 对无关者来说,这就像掉进湖里的石子,他们不过是落下来消失了,影响不了生活的本质——风平浪静。 最无谓的是风,最悲伤的是鱼。 “这种事,很多吗?”时雨微微颤了颤睫毛。 “极个别,至少我没见过。”何夕回想了下,说,“大多是传闻,谁知道真的假的。” 时雨将花倚在墙边扶正,小声叹息:“感觉有点唏嘘。” 何夕:“哪里唏嘘?” 时雨:“不告而别的原因,没有人关心。而且,想知道的人,也永远无法知晓答案。” 她轻笑着,眸光淡得出奇。 “一了百了只是错觉,因为痛苦是不会死去的,它在留下的人身上延续生命,周而复始,永不止息。” 何夕听着,心头一颤一颤。 时雨说得很对,痛苦从不消逝,它伪装,潜伏,在特定时刻出来兴风作浪,猖獗不已。 可它是人生的必修课,她逃不掉的那一类。 ——骗人。 ——你们骗我,我不信! ——骗子,都是骗子!我讨厌你们! 大脑和心脏,剧痛难当。 何夕被记忆扯回了那一天。地面在塌陷,街景在崩坏,啜泣声湮没于残缺的呼吸间。专属的世界末日,装在黑色礼盒中送到她面前。 六年前的那个傍晚,也下雨了吗? 下了。下了一场很大的雨。比她在穗州经历过的任何一场暴雨都要来势汹汹。 窒息感从四面八方涌来,淹没口鼻,灌入肺里。 她攫取不了氧气了。 “何夕,何夕……” 怔神的这几分钟,她完全看不清眼前那张脸。它忽远忽近,触不可及。 “你还好吗?” 幻象消散远去,时雨忧心忡忡的模样映入她眼帘。 “……还好。”何夕心有余悸,扶着额喘气,“胃不舒服,过会儿就没事了。” 时雨看她面色苍白,将信将疑:“真不要紧么?” 何夕整个人明显颓弱了许多。 “不要紧。”她有气无力地说,“我们走吧。” 时雨回头看了眼白菊,再看看脚步虚浮的何夕,若有所思地跟了上去。 地铁站位于南理几个出口之一的百米远处。 何夕仍陷在低迷的状态里,听觉也跟着萎靡不振。 “何夕,你在听吗?”时雨略显担忧地在她眼前挥挥手。 她堪堪恢复点清醒:“……你刚刚说什么。” 时雨:“我说,你要去福利院做会儿客吗?你一副失了魂的样子,我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待着。” 何夕耷着眼睑,谢绝道:“你回去,不用管我。” 她话中流露出的寒意,空前浓烈。 “……好吧。”时雨苦笑着耸了下肩,不再强求。 人潮拥入进站口。不久,何夕便分辨不清哪一个是她的背影。 送别了时雨,何夕在地铁站旁的快餐店买了个汉堡当作午餐。胃隐隐不适,昔日的美味佳肴变得和蜡一样难以下咽。 她胡乱吃了两口,把汉堡扔进路边的垃圾桶。 手机铃声一响,师傅的指示就来了:“何夕,交给你个任务。” 何夕漫不经心:“悉听尊便。” 黄新鸿:“有批捐赠书,要以我的名义送到苍澜区福利院。我不能亲自去了,想请你这个徒儿代劳。” 何夕一听,不悦道:“我又不是超人,怎么把书扛过去?” “银舟的公车……” “我不会开车。” 黄新鸿早有预料:“别担心,我帮你找了司机。位置发我,原地等着。” 何夕吃瘪:“……” 这中国好师傅,安排徒弟有一手的。 何夕只愿承认他一点好:办事效率一等一的高。不出二十分钟,她就收到了“司机已就位”的消息。 何夕四顾,找寻那辆白色小轿车。 它停在一个显眼的位置。 董思然斜靠着车门,一手插着裤兜,一手夹着烟,神情阴郁,眉目间捎带了几分冷戾。烟雾上升,渐冷渐淡,衬得那容貌愈发地妖冶蛊人。 见了何夕,她咬着烟吸了一口,吐出个白茫茫的烟圈,瞥她一瞬。那不把人放眼里的轻蔑劲儿,和港片里的黑道大小姐有得一拼。 “愣着干什么。” 她清了清发哑的嗓子,发号施令般沉吟。 “上车。”
第13章 12何以为家(上) =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何夕怎么也想不到师傅口中的司机会是董思然。 双脚灌了铅似的,铸在地上。 董思然也不理睬她,兀自拉开车门坐上驾驶席,按了两下喇叭。 她叼着烟,下颚稍扬,眸中明晦杂糅。 何夕定了定神,本着“和平共处”的原则,多走几步去开后座的门。上车后她没系安全带,以防遇上什么危及生命的事,她来不及逃跑。 董思然透过后视镜看见何夕紧挨着车门坐,侮慢地挑起唇角:“呦,不敢坐我副驾驶啊?我又不会把你吃了。” 何夕冷声怼回去:“请你不要自作多情,我只是讨厌烟味。” 她流利地报出一长串化学名词后说:“二手烟含有超过四千多种有害物质和数十种致癌物,为了你和身边人的健康,我劝你戒了。” 前方的人忽然没了声响。 不出十秒,前头传来一声刺耳的冷嗤。 “你这么怕死,还来银舟跟死打交道,图什么?” 董思然掐灭香烟,将它捻成两截,摁在车载烟灰缸中来回碾压。 “混个南理毕业证,随便找个单位拿死工资不好么。” 何夕就没见过哪个司机敢对乘客如此傲慢无礼。 “关你什么事。”她针锋相对地回道,“好好开你的车。” 董思然懒洋洋地扭了扭脖子,将汽车打着火,同时不忘戏谑道:“嚯,小猫咪急了,要咬人是不是?” 两人隔了一面镜子,互相瞪着对方,直到轿车缓缓开上正轨。 车窗外,景色瞬息万变。 何夕把头靠在玻璃上,睁着无神的眼,扫视这些她从未见过的楼房、道路、店铺或是花草。 这座城市没有尽头。它像一只蒸汽巨兽,怪诞,失序,令异乡人恐惧。 穗州不是她的,穗州甚至不是谁的。 同理,何夕从不归属这里。 手机导航显示她们偏离了预定路线。何夕本想出声提醒,但董思然从容地把着方向盘,似乎很了解这一带。 据何夕所知,董思然也是外地人。可她对路况的掌握之精确,正如事先在脑中存了张地图一般。 她带着何夕在狭窄的居民区里七拐八拐,抵达目的地时竟比导航预计的还早了十多分钟。 何夕看向右侧——一排不算长的电动伸缩门,旁边的窄墙上挂着牌子,上书“穗州市苍澜区福利院”。 车子在大门口熄火。 可算摆脱这个神经病了。 何夕想着,下意识去拉车门。车把手纹丝不动,她感到脊背莫名地发凉。 余光捕捉到后视镜反射的视线。危险而阴鸷,像狩猎中的狮子睨着无路可逃的猎物。 昨天晚上她也这般审视过自己,零点几秒的工夫。 何夕强忍着指尖的抖,故作镇定与淡然:“董思然,我和你无怨无仇,昨晚那事也是无意间撞见的,你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光天化日之下灭我口吧?” “你觉得丢人就让我保密好了,我没兴趣……” “你跟她什么关系啊,”董思然不客气地打断她,“那个小姑娘。” 小姑娘?何夕在脑中搜索了一圈她认识的人,锁定了时雨。 何夕:“她是我委托人,仅此而已。” “……委托人。不是朋友?”尾音往上翘,意味不明。 何夕坦荡荡:“不是朋友。” 董思然微微点了点头,仍不肯放何夕下车。 这一次她转过了身,直直地凝视着后座上的人。 “我告诉你何夕,不要认为你看见什么就是什么。”她嗓音低得像饿狼的咆哮,“也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儿。” 那眼里的怒火伴生出强烈的压迫感,仿佛要将何夕焚烧殆尽。 困在火里的人还不止她一个。因为何夕感知到,董思然是借着她,在对许许多多的人宣泄愤怒。 “咔嗒。” 董思然解除了车门落锁,打开后备箱。 “……作你的秀去吧。”她讥唇道,“高、材、生。” 她把何夕赶下车,三下五除二搬空了几摞书,然后回到车上踩下一脚油门,徒留何夕在飞扬的沙尘中凌乱。 何夕咬扁了下唇,苦于发不出火。 福利院的门一点点敞开,几个员工模样的人朝这边走来。看样子,他们已在此恭候多时。 “你好,何夕是吧?”一位上了年纪的女性接待了何夕,“我姓杨,是这里的院长,我们在医院见过。” 何夕想起一次在时雨病房前的匆匆一瞥,她与这名杨院长擦肩而过。 杨院长是个和善的人。她麻烦员工将捐赠书搬上推车送去图书馆,接着亲切地邀请何夕去她办公室小坐。 盛情难却,何夕只好应承下来,心想帮师傅把过场走到底,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和长辈谈话,拘谨是必不可少的礼节。院长给她泡了杯糖水,对黄新鸿与何夕本人嘘寒问暖。何夕表现尚可,有问必答。 “福利院能办到今天,离不开黄先生的恩情。” “十几年前最困难的时候,多亏他的资助了。” “现在他偶尔也会来,看看孩子,捐捐物资什么的。” …… 聊着聊着,她们谈到了时雨。 杨院长的笑容逐渐苦涩。她思考了许久,该如何形容这个女孩。 她叹息道:“时雨……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 据杨院长回忆,她是在十九年前的六月初捡到的时雨。那天下着雨,她正走在来福利院上班的路上,听见雨声中混杂了婴儿的啼哭声。她循声找去,在一堆衣物里发现了一个漂亮的女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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