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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远昭手指停在键盘上思索了会儿，最后在企业微信上简单发了句“不要把被害人当作主语”，接着她靠在椅子上长叹了口气。David很快回复“好的”，程远昭在接水时看到他和其他男同事挤眉弄眼，无声地说“女权”，然后几个人默契地露出嘲弄的笑容，带着她无法忽视的攻击性。 程远昭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切，在他们散了后她独自走到吸烟区，泄愤般地用力按动打火机点燃了根烟。这是她第一次有离职的想法，一旦想到就像打开的水龙头遏制不住水流，愈演愈烈，她甚至有想立刻写辞职报告的冲动。 咖啡厅里，桌上摆着精致的黑森林蛋糕和瑞士卷，方耳和林朔面对面坐着。方耳今天穿着荷叶袖的碎花雪纺衫，清爽单薄。她懒懒地搅拌着手中的拿铁，时不时抬头看林朔一眼，林朔迟迟没有开口。她已经预料到今晚的失眠，不管是因为这杯浓郁的拿铁，还是接下来的交流。而此时林朔想的是，安北歧不会允许自己这样慢条斯理地喝完一杯咖啡，她永远有在列表上等待打勾的计划，永远有未解决的问题，她天生对浪费时间有负罪感。 被方耳看久了，林朔不自在地问：“我脸上有东西？” 方耳漫不经心地摇摇头：“想不到你瘦下来还挺帅的，真该带远昭过来，省的她成天在我面前念叨我被猪头鬼迷心窍。” “大学里刚认识的时候，我不就是猪头嘛。”林朔毫不在意地笑笑。 他和方耳算得上是好朋友。大学时方耳家里发生了一些变故，她不愿意打扰正在热恋的程远昭，又正好在校园论坛上认识了林朔。林朔声音好听，是广播站的主持。方耳和他先是在网上聊天，后来才见面。他们两个以各自隐秘的部分黑暗为交换达成友谊，她和林朔难得的投机。这份雪中送炭的陪伴在当年程远昭都是无法相比，可程远昭不明白这些原因，方耳也不想讲对自己来说在噩梦中苟且生存的那一年。 她和程远昭还是有无法共情的地方，比如程远昭有爱她的父母，健康的家庭，而自己只有无能的父亲和懦弱的母亲。比如她不像程远昭那样从小到大都被人夸赞追捧，所以林朔对她的欣赏和认可都弥足珍贵。这些方耳不愿意去讲，那几年如果没有林朔，她不一定能撑过来。 但是这种充分暴露的真诚是危险的，就像人不应该赤裸，方耳悲哀地想。可她真正意识到这点时已经晚了。 方耳精致的脸散发着寒气，她礼貌地问：“你今天来到底想说什么？” “和北歧的事……”林朔顿了顿，下定决心般开了口：“以后别联系了。你现在过得挺好，身边也不缺好朋友，我也没有必要陪着你。” “你怎么知道没有必要？”方耳一瞬间有点想哭，被她拼命压下去，她的眼神依旧冷酷如坚冰。同样被压下去的还是心脏瞬间些微的刺痛，和一种想不清来由的胆怯，她在微微发抖。 方耳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袒露的脆弱是致命的。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如此恐惧失去林朔，明明她从来没拥有过。 “北歧怀孕了，我们很快就会结婚。”负罪感在心里明明灭灭地汹涌，林朔搬出更有力的说辞。方耳哑然失笑：“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和你真的有什么吗？我们只是吃个饭聊个天，拜托，别整的真的我们有地下情似的。” 林朔目光黯淡下来：“我知道，我知道你从来没喜欢过我。”他在心里继续说：别告诉我你和他们说的一样，你看不上我也不愿意别人看上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方耳脸色失血般苍白，她挣扎片刻，又颓然地往后一倒：“我只是把你当成好朋友，像程远昭那样的朋友，甚至有时候你对我来说更重要，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明媚的阳光黄油般涂抹在室内每一处能被照耀到的地方。方耳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过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说出口的控诉却很虚弱：“而且，是你主动来找我，是你……”她无力的辩护被林朔轻易地打断了，林朔喝了一口咖啡，放下杯子：“你和我上床第二天一言不发就走了，我当然要找到你问清楚。” 终于，我就知道你会说起这个，我们没办法默契地假装那件事没有发生。方耳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果不是坐在椅子上甚至本能地想要后退。林朔终于提到了“上床”这两个字，对方耳来说这段时间一直是禁忌般的存在。两个人此时神色都不太好，思绪也都回到了那个夜晚。 虽然那天是林朔主动找方耳，可她无法拒绝，那场欢爱由方耳的勾引开始，甚至前半程都是方耳主动。方耳那天喝了太多酒，记不住自己每个动作都在想些什么，她只记得自己对林朔的渴望，几乎到了要落泪的程度。最后他们的喘息声一起纠缠着融化在黑暗里，方耳恍惚间像是看到了蝴蝶鲜艳的羽翼。只是想到那天的几个片段，她脸就红得发烫。方耳想，自己真应该被钉死在耻辱柱上，被埋葬在垃圾场。可她却无法控制自己想到那个夜晚时心底涌起的甜蜜和喜悦。那点渺茫的欢喜甚至成为支撑她生活的一股力量。那种力量让我误以为就算末日来临你也会在我身边，你明白吗？ 安北歧在某些事上确实有着天赋过人的直觉，哪怕这件事他们只发生了一次，哪怕他们都当它没发生过。 这次谈话不欢而散。林朔送方耳到地下停车场，那辆白色的尼桑还是毕业时林朔陪她一起去选的，两个人看到车时都有了同样的惆怅。“你照顾好自己，我以后会少联系你。”方耳小声说。她说的是“联系”而不是“打扰”，事到如今她还是保留着骄傲。林朔点点头：“好，你也……好好工作，你在摄影上真的有天赋，我不骗你。”他转身走了，仿佛这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告别。 直到林朔的背影消失她才放心大胆地哭出声。不论怎么锤打磨锻，铁永远是铁，只会沉沉地坠在她身上——她早就知道了，良心不能代替多巴胺。
第4章 破晓的霞光从地平线升起，白云丝丝缕缕飘散在湛蓝的天空，城市恢复了热闹与繁华。高大的梧桐树遮天蔽日，空气中弥漫着最原始的草木清香。市最中心的商业区，几乎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杯咖啡快步走着，像是穿着坚硬冰冷的铠甲，从四面八方迅速集合通向摩天大楼。 在这个钢铁世界里，有一方小天地却是自由和慢节奏的，是方耳和几个朋友成立的摄影工作室。没有工作时就没有规矩，就算有规矩也是她们自己定。此时，办公桌上摆着精致的brunch，烟熏三文鱼配上流心温泉蛋，牛肉意面裹满奶油，上面还有黑松露点缀。方耳慢吞吞地吃着，浏览刚收到的工作室邮件。这周末要拍一个广告，请来的代言是最近小有名气的男明星李道经。邮件文字很活泼，没那么多书面语，发自新来的实习生，看来她已经适应了这里的工作状态。 方耳和程远昭都到了要被人叫“姐”的年纪了，大四那年两个人没有寻找考编制和考研究生这样的出路，都是毕业就进入工作。五六年来就算没什么出色的成就，但到底都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程远昭说，这就够了。这些天程远昭微博的动态全是关于福仔的生活日常，方耳看出她实际上无聊透顶。趁着拍摄日期是周末，方耳给她发微信：要不要出来见见帅哥？ 放下手机，方耳的思绪飘回了清晨。 方耳最近总是在做梦，而且梦里发生的都是说不上好的故事。她记不清梦里的细节，只记得自己在每天早上清醒后都会由衷感叹一句：还好是梦。唯一她记得的梦境是在船上，海面波涛汹涌，自己产生了强烈的意识。她惶恐地想要逃离风暴，内心却清晰地听到这个世界的自己说：干脆把这当成一次逃生演习吧，别挣扎着要醒来了，在现实里你敢保证自己不会遇到海上的风暴吗？那时你还有“醒来”的机会吗？她把身体塞到一个缝隙里才不至于被风浪掀翻——方耳的记忆只到这儿，后来发生什么无论如何都是空白的，近乎绝望。方耳只知道自己实在很累，如果真的要这么辛苦才能得救的话不如跳下去粉身碎骨，为了活下去真的值得这么用力吗？如果在那条缝隙就能永远地活下来，如果那条狭窄的不见天日的缝隙是故事最后幸福美满的结局，那我的建议是方耳你干脆死了算了。 她想起来从前读过纪伯伦的散文诗，其中最喜欢的两句是“爱别无他求，只求实现自己”，还有“只有当你空空荡荡，你才静止平衡”。 空空荡荡，方耳反复回味着这四个字。她起床穿上拖鞋，拉开窗帘，刺眼的阳光把手腕照的发白，能看到青色纤细的血管。她感觉自己像是正在消失。 星期六，方耳和程远昭到了约定好的场地，阳光正足，地上是两个亲密无间的黑色影子。方耳穿着干净清爽的蓝白条纹T恤，程远昭穿着粉色一字领露肩连衣裙，胸前是可爱的蝴蝶结。方耳的目光总是不自主被李道经的助理吸引，可能是他忙前忙后又有条不紊的样子像最近看的动漫里的一个人物。程远昭第三次在方耳旁边打趣道：“要是这个帅哥你喜欢，姐帮你追他。” 方耳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自从卷入安北歧和林朔的事，程远昭总是像这样不经意地劝说她对别的男生感兴趣。方耳觉得自己有些被冒犯，她岔开话题：“你又让祝予去你家照顾福仔？”程远昭点点头：“是啊。” “你挺喜欢她。”方耳不自觉用上了肯定的语气，程远昭笑笑，没接这句话。同时祝予的微信消息刚发过来：“姐姐，等开学我就不在宠物店打工了。”方耳正好看到这条，她嗤笑一声：“姐姐，叫得真亲。” 程远昭假装生气：“不叫姐难道叫阿姨？”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方耳摇摇头：“姐姐，和姐，这不一样。” “行了，知道你敏锐，说出来干嘛，怪不好意思的。”程远昭像是被触碰到的水母，迅速害羞地低下头，没有注意到方耳一直观察着她的表情。 天气晴朗，阳光正好，晨露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出珍珠般美丽的光芒。室外拍摄特意选在这样适宜的温度，不冷也不热。李道经长得很帅，剑眉星目，鼻梁高挺，两个酒窝显得很乖巧。几个实习生被他迷得连声尖叫，纷纷拿出手机和他合照要他的签名。程远昭和方耳远远地看着这份不属于她们的热闹。 程远昭贴近她的耳边：“青年才俊，可惜不是你喜欢的类型。”方耳失笑：“这都不喜欢，我眼光得多高啊。你说我喜欢什么，霸道总裁？”程远昭不假思索：“你喜欢那种颓废的浑身散发着失败气息的男人，越落魄你越喜欢。” 方耳瞪大眼睛，几缕发丝被风吹得贴在额前，格外楚楚动人：“老天，我才知道原来你这么了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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