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起初只读公主以为自己也会死亡，可是她实在不能放着窦鲨不管，便没有逃走的想法，尾巴断了的蝾螈爬到她身前，以期在杀红眼的鲨鱼来到的时候能够抵挡。 鲨鱼们却报复得很有秩序，最应当死的是杀过鲨鱼的人，再依据伤害程度深浅来进行索求。石化只存在于腰部以下，因此跑起来跌跌撞撞的人容易送进鲨鱼的肚子。它们分工明确，目标清晰地行杀戮之事，尽管鲨鱼的撕扯让人痛不欲生，又怎么能比得上对鲨鱼一族的精细化切割更残忍。 在希夷国的神殿里饥饿了太久，出来的头等大事就是果腹，因此不管是须臾国的居民，还是他们饲养的奇怪生物，都不加选择通通嚼碎吃了。 一时间只读公主的花园里满是咀嚼的声音，惨叫被撕裂在牙齿间，盔甲和兵器被吐出来砸在石头上，而血腥味从皮肤渗入，像红色的涂料兜头浇下，只读公主和纵横缩在一起。 在大地内部仿佛怒雷涌动的震动中，地表开裂出许多狭长的缝隙，花园里的植株和雕塑渐次崩塌。在更远的地方，辉煌又粗鄙的皇宫也崩裂，那些广场上堆放的沉默的不祥花车，怪异生物形状混合的房屋都要被清除。 只读公主理应痛恨她的每一名同胞，原本要献祭她的人就是刚才对她痛下杀手的人，可是听到大家的痛呼和求饶，她胆战心惊，竟也有了悲伤的感受。 有的鲨鱼杀得起了兴，看到只读公主和那肖似普通士兵的断尾蝾螈，直直冲过来。 而或许是感知到了同伴的靠近，半透明的负伤鲨鱼忽然挣动着翻动自己，怒目而视即将张口的同类。 只读公主瞬间屏住呼吸，等待这场拉锯的结果。 窦鲨从来没有和同族接触过，现在它会把只读公主和纵横作为进入集体的投诚吗？ 它们对峙了一会儿，同伴便悻悻然放弃了，合上巨口，扭头去寻找另外的食物。 只读公主惊魂未定，转脸去搜寻窦鲨的眼睛。鲨鱼恢复得很快，现在已经好了很多。并且它没有因为有了复仇的机会就去宣泄怒火，它好像还和只读公主见到它时一样，一双眼睛清明透亮。 只读公主在它身上轻轻抚摸，它就眨眨眼睛。 三人沉默着，等候暴雨般的屠杀结束，等待在这之后的命运。 如果海底有法庭，只读公主内心忐忑，不知道我的罪行应当怎么算。她满怀忧愁地想到留在家里的探险家。在临别时探险家在家中焚烧写满了魔法公式的纸张，她说如果事情变得很糟糕，不管希望是糟糕到头还是情况好转，都只能向希夷国求助。 如果我不回去的话，她会离去吧。只读公主静静想到。 周遭所有的一切都在剧烈晃动，比纸张卷曲消散在火中更加迅速地支离破碎，曾经光彩美妙又郁郁葱葱的花园，整个被毁去，那池水中央站立着的雕塑也尽数坍塌。 躲藏在王宫里的宫侍，向城门外疯狂逃窜或者佯装已死的居民和官员，都被感知灵敏的鲨鱼拖出来吃掉。它们嘟囔着，不急不慢，一旦发现罪人便如飞箭转瞬即至，巨齿咬合便结束了目标悲伤和哀怨的一生。 她要听着，也要看着，要满心羞愧，尽管这不完全和她有关。她要看到王宫走廊上那些绘制有历代皇族成员画像的画被撞得分离，露出那一张张骄傲的红润的脸，他们隐瞒着滚烫的气泡正在王国的内部上升，矫饰出一片平静和祥和。 而不得见的手持权杖的梦中国王的画像上，是一只长了无数只眼睛和耳朵的青蓝色半融化的糖果，其形容之怪异恶心难以过多描绘，它腐烂了，头顶上方悬挂着尖锐的珊瑚枝。眼睛和耳朵都面对着画面外的人，仿佛仍旧可以传递威严。 但是鲨鱼们只是嗤之以鼻，专心致志地搜寻那些曾经为国王烹饪鲨鱼最鲜美之处的厨师。 鲨鱼们撞击着须臾国的枝干，抖落下数不清有罪的灵魂。 只读公主抱起膝盖，眼睛里什么也没有。 请宽宥吧，请宽宥。 122. 在海洋的历史里，即使是穷兵黩武作恶多端的小国，也不过是须臾就能出现和消失的一个字符。这个渺小的字符容纳了只读公主的前半生。 她等待着狂风暴雨和惊雷闪电的止歇，也观看着过去的历史。 历代王室成员的画像用的是海兔榨取出的颜料，混合着珊瑚研磨，画师是从温暖海域一个小国家抓来的，绘制完本代的王族后就被国王随手处理掉了。 气势恢宏的宫殿是多年前劫掠来的战败国的工匠们用数年时间打造出的，每一处回廊都要嵌入可以自行发光的微尘，那是海豚的眼睛碾碎后施加巫术的珍贵制品。 而宫殿屋顶的壁画，那群流浪海底的画家仅仅是误入战场，就被掠来没日没夜的工作，最后都被吊死了...... 这些苦难和从苦难里榨取出的震慑众人的所谓艺术，都只是转瞬就变成了一堆垃圾。 须臾国毁灭过太多，力大无穷的反抗者，从高塔坠落的敌国公主，守卫平民的藻国骑士，身形庞大的载人逃难的鲸鱼，一动不动的记录敌人面貌的老妇。波涛上传送着对须臾国的诅咒，他们都死了，被历史淹没，而那誓言在此时都成真。 只读公主的名字，也会随着她命运的消亡而一同消失，她应该有一个普通女孩的名字。 小向导鱼从折断的树林里游过来，没人知道它怎么过来的，它总会在觉得安全的时候出现，窦鲨看着它游到自己身边，嘴巴鼓鼓的，一张一合说些她们两个人才能听懂的话。 窦鲨张开嘴巴，让向导鱼游进她的身体里。 ...... 我正在深海中下潜，我身边不是游鱼，是四个蹄儿飘动的小马，它们的透明翅膀像船桨一样在水中拖行，我原以为我们的方向是一致的，却不想它们都渐渐离我而去。 我徒劳地伸出手去挽留，它们却很快不见踪影了。 我只能继续下潜，尽管不了解下潜的原因，但有一股吸力让我到更深处去。因为我是鲨鱼，所以我几乎不会惧怕这海里我看到的大部分生物，它们对我都是无害的，有些还会惊恐地立刻逃窜。 我在珊瑚礁上休息，仰头看到波光粼粼的海面，我已经分不清海水和天空了，那温柔的流波从我的身体四周滑过，使我昏昏欲睡。双眼滞重不堪，牢牢合上的时候，我却发觉头顶传来重物撞击之感，一下接着一下，很有节奏，把我的困意撞没了。 我不得不睁开眼睛，周围景物瞬间褪去，没有透过浅浅海水抚摸我的日光了，也没有柔美的波涛，我看到一条眼睛圆圆的小鱼。它游在我双眼之间，我看着它不得不眯起眼睛。 怀里确实暖烘烘的，和我方才的感应一致。我低头一看，顿感无语。上次见面的时候，还电了我，这次就乖乖变成热水袋了，窦鲨真的训练好了她的心，不拿我当外人了吗。 四处如小灯泡通明且暖和，这是我最熟悉的房间，窦鲨身体里的我的袖珍安全间。我蜷缩着，目光在她皮肉和背鳍间流转，上面全都是交错的伤痕。可是窦鲨还活着，她的心脏好端端地在我怀里抱着呢，还有那条最聪明的小向导鱼，它出现就意味着安全。 “结束了吗？”我出声问。 窦鲨的声音静静地淌进来：“结束了。”
第44章 四十四 ======= 123. 只读公主满面苦涩，她向我伸出手，我就知道她的意思，于是乖乖把头脸凑过去，让她为我包装，她捆我像捆快递，一层一层往我身上糊淡绿色的魔法屏障。她一张脸苍白，我十分不好意思。 “比仿鳃的功用差多了，但是先坚持一下吧。”她说。 我说：“谢谢。” 我终于能从窦鲨的身体里走出来，她身为鲨鱼时腹部奇长无比的伤痕让我很在意，那上面缝合的痕迹和我做梦时看到的海洋和天空的交界处的针脚一样工整，那显然是小白马们留下的。 我和希夷国到底还是有许多我说不清楚的缘分。 窦鲨也终于能变成人类，不必被我连累。我凑她很近，看她脸上还有没有血色，身体上有没有明显的伤痕。窦鲨张开双臂给我检查，她肚腹被我摸到长长一条如蜈蚣的凸起，那就是疤痕所在。窦鲨兴许看我脸色不好，她说：“很快就能自愈了。” 她又来摸我肩膀，我说：“一点儿问题没有了。” 我花了一点时间才能接受现在的场面，须臾国已经被吃空了，大部分的建筑物也都化为断壁残垣，这里的主题从暴戾和荒诞变成了粉碎和虚无，有部分没有被吃掉的人或者只吃了一条胳膊一条腿的，全浸泡着湿润的忧郁，恍如已死。 其实那意味着鲨鱼们认定这些人罪孽不深可以活下去，可他们却比死人更痛苦。 窦鲨握着我的手。 鲨鱼们都吃得懒洋洋的，在血泊里满足地哼哼。我望向窦鲨，不知道下一步我们要做什么。 不远的地方走过来一个人，鲨鱼们睁开一只眼看向他，却没有立刻行动，或许是吃饱了不想再杀。那个人影穿过了两侧犹如群群巨山的杀戮霸主，走到我们的近处，我才认出那是隐藏王子。 令我惊讶的是，隐藏王子已经失去了手臂，他的左袖子扎成一个小包，完全是暗暗的红色。他见到我们，一副无措而狼狈的神情，和那些活下来失去家园的须臾国人一样。 他面孔上还有坑坑洼洼被侵蚀的痕迹，他身后没有反叛军跟随了，在他默许人们可以来追杀我和窦鲨时，反叛军就离他而去。 他已是孤独一人。 人们害怕鲨鱼，有些还能行走的向隐藏王子走去，尽管王室也没有存在的意义，隐藏王子也无法再保护大家，可是他似乎还有想要继续编织的希望。 此时须臾国的军队全部覆灭，如果鲨鱼们想把这些人养起来日后再吃也没有人有反击之力。 但是鲨鱼好像对此不感兴趣，它们观察着隐藏王子走过，依次变化成人，也走来。 窦鲨握着我的手收紧了。 鲨鱼们幻化成的人都是黑头发绿眼睛，面容深刻，和窦鲨有些相像，果然是一家人。 为首的高大的鲨鱼朗声说：“剩下的人我们不打算再追究了，但是不允许再出现在我们面前，立刻带他们走吧。” 她说话时一口尖锐的三角形牙齿露出：“把这句话带给你们藏在房子里的孩子，带着他们走得远远的。” 有些人便陆陆续续离开了只读公主的花园，飞奔回家寻找亲属。 我们和隐藏王子面对面了，他问发言者：“请问那个半人半马的战士，你们见到他了吗？” 发言者疑惑地挑起一边眉毛，她身后个子矮矮的女孩冷冷说道：“别问了。” 隐藏王子愣了一愣，随即淡淡说：“......原来是这样啊。”
45 首页 上一页 42 43 44 45 下一页 尾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