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背上的白浪弓微微发烫。 它在帮我。 隐藏王子没教导我使用魔力的方法，寄希望于我和白浪弓的默契，原来它真的会配合我。 肩膀上坠着我的指南针，我完全安心，开始奔跑。 我总是会在跑步的时候想到完全不相关的事情，所以体能训练之余也要修炼专注力，我必须完全专注在靶子上，而不能流散思维，此时此刻我竟冒出久未有过的感觉。我训练的时候有一段时间觉得跑步很痛苦，锻炼手臂比之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的人生恰如线团周而复始，一圈一圈地没有完结。但是跑步还能带来这样的希望感，我向着窦鲨前进，幸好领悟的时刻来得还不算晚。我的肩膀像接住了一颗红星，我倾斜的角度，奔跑的速度，流淌而过的走廊，擦成一片模糊的景色，这里没有，那里也没有，窦鲨应该已经被押送出了这座宫殿。我继续奔跑，在接近正门处遇到垂手而立的宫侍，见到我开始尖叫，仿佛我是炸开在人群中的烟花。 宫人们的手臂如同海星之角蠕动，被我尽数拂去。 我飞快地转弯，窥到一点高大石柱上海怪雕刻的影子，我已到达门口，脱离大厅的视野更加广阔，展开在我眼前是宏大的黑暗，我三步并两步，几乎是跳着从长长的台阶上冲下去，闯入无边海洋。 宫人们的惊呼仍然在我身后回荡。 在黑色之中寻到一些隆起且移动缓慢的剪影，那是押送窦鲨的队伍，我继续跑。 我的脚步在须臾国的夜里如流星不容忽视。 对于我的到来，士兵们最先做出了反馈。隆起的剪影分出了一小部零碎的山头，停在原地观察或转身驰骋，山欺压向我，我不能减速。 粗哑阴沉的哨声一声一声立起，唤起索敌的警惕，环成高大的迷宫，蕴含着不明意味的哨声代表某种阵势的展开，对于我这样单打独斗的袭来者，是最高的礼节。 三叉戟排开，不是画在旗帜上的，而是可以贯穿我身躯的三叉戟，已经列开。 向我袭来的是国王的亲卫队，他们都穿着银亮的铠甲，戴着银亮的面具，额头正中突起的雕饰又是须臾国人的精神图腾——不肯垂怜他们的月亮。亲卫队们手持三叉戟，齐刷刷地指向我，这是独属于武器们的欢迎仪式。 我向前奔跑，一面跑着一面搭弓上箭，不瞄准任何一个人，我瞄准风。 一箭射出，顿时卷起凤凰翅膀般的金色火焰，这比最亮时的魔法月亮还要强盛的光芒灼痛了我的眼睛，凤鸣引导着火焰卷走国王的亲卫队，他们的三叉戟零落地掉了一地，在火焰中焚成散落的灰土。 强风吹散花瓣，士兵们被火焰卷席到广场中央的喷泉之中。 向我扑来的是形容古怪的大鱼，它们都生着白骨做的翅膀，向我扑过来就像冬天徘徊的云团，我没有停下分毫，搭弓上箭，我瞄准风。 一箭射出，霎时带动神龙长尾般的雪白激浪，这比最暴躁的海底乱流还要凶猛的啸动封闭了我的耳朵，水流冲得所有大鱼如同棋子般不能自主，一把抛洒向周围的建筑，撞到许多可笑也可恨的花车。 我要如何去描述我心里冲撞着的，从我的眼睛和耳朵喷薄出的力量，被弓弦带动着，一收一放地有力地呼吸。我用心脏去听弦形变时神圣的波纹。我的眼睛被带动，我得跃过这些士兵、魔法、牢笼、仇恨，我迫不及待想看到她。 哨声七零八落。 我继续跑。 夸父追日般，我不能疲倦地死命奔跑，缭乱的水晶镜面相互照影形成的繁多敌人在我的路途上成倍增长，仿佛我每走一步身形都在缩小，而距离目的地的距离从二分之一缩短到四分之一，最终只是无穷尽的奔波。我的箭抽得越来越快，这种感觉曾经有过，我的身体只剩下展开的臂，每一块肌肉都如同吞食猎物而剧烈运动，我心意所至，神箭随之而来，我瞄准一切，但不使用眼睛。 所有的，一切的，最后的景象都在我的脑海中，任何地方，都是巨大如太阳的明显箭靶。 因为太黑了，月亮坠山的最后一刻眼睛失去了大部分作用，我只感觉人们潮水般退去，具体数量无法估计，敌人无法遏制我的锋锐，普通人便也在此时强行演绎神的威严。国王的精锐之军，在我手下纸牌堆叠的大厦般瞬息倾覆。 我继续跑，前后左右的城墙也似的巨犬，星星也似的巨犬，诅咒也似的巨犬，身形恍如泼墨，脆弱至极，我全数钉下，砸进地上无数晦暗的影子，洇出斑斑点点墨渍。 不要再有人挡在我的面前，我因追击而焦虑，也因追击而平静，仆人们、不明所以的官员、魔力低微的法师，须臾国在海洋的历史中也不过是一面薄纸，因何衍生许多字句，我闯进历史的一角，字句通通活动起来绞缠着我。 我看不见的蛇般的长物被我一箭穿透，而举起双拳自我头顶锤下的人被我毫不留情地粉碎了肩膀。 愈是征战，我愈是痛快，愈是力大无穷，愈是悍勇无匹。 就在这片重峦叠嶂的黑暗剪影之前，人潮人海之前，那个小小的魔方的囚车，里面囚困着的，能否让我看见—— 能否让我看见！ 撕出一道口子，撕出没有任何晦暗阻挡的、我要看到的—— 射出一百支箭的手指会变成坚硬的玉石，射出一千只箭的肩膀会变成灵活的弹簧。千手拂云开，力透纸背的一笔，白虹贯日，史书上众人命运顷刻颠覆的一页。 在比夜更深的黑暗里，袅袅的光，在某个方格里释放。金珠玉石聚合着微弱的袅袅的光芒，照亮一片黑发，一双风霜不侵漆黑发光的眼睛。 兵器琅琅交击落下，重物也随之落地。 被紧扼的喉咙里传来呼唤。 “小马！” 102. 以弓为剑，猛然挥出，拦腰击退柔软耳朵般的士兵。 我的手在混乱中拉开了弓弦，我的眼睛找到了窦鲨的眼睛，两双眼睛要相互流动，不需要光和影的辅助。 窦鲨望着我。 我的箭指向她的脖颈，刀兵指向我，众人扑杀向我。 我望着窦鲨，望着仅有几寸的桎梏。 我不能移开。 转瞬之间神兵天降，高亢清朗的笛声压盖了粗粝的哨声，仿佛两场同时上演的怪异演奏，我听到另一种落雨般的声音，而血腥之风扑得我眉眼皆湿，隐藏王子的神兵终于在这个时候赶到，一声不响地立即投入战局，杀了国王的士兵一个措手不及。我的压力陡然减轻。 惊呼声、怒骂声、指挥声、长哨声、呼吸声、尖叫声、哭泣声、窸窣声、潺潺声、擂鼓声、叮咚声混杂交响。我把弦拉满，已是无法再满的月，月盈则亏，逆转自然的法则，月至极致后的更盛。我的骨骼挤压中发出痛呼，再挤压后一瞬的通明和了悟，虎口和指尖都在痛，被我撕扯都极限的神弓勉力配合，一寸一寸拓宽路途。 隐藏王子念诵的咒语，篆刻的回路，输入的魔力，春回大地万物生长般在白浪弓上缕缕描绘生发，荒芜中凝露，隐谷中青竹，翠色的河嗡嗡地流淌，墨字沉浮，丰骨神韵飞舞。 窦鲨的眼睛愈发明亮。 那呼吸间奇怪的想法在我脑海中飞逝，要什么月亮，人的眼睛不就很亮了吗，而她眼睛里也有月球的沟壑风物。 确实还有一些人在来势汹汹的援军中注意到我的动作，于是大吼：“拦下她！” 可是真的太迟了，人的语言和视线都太迟了。 即使是缝合时间，埋没战争与生命的白马，也来不及抻展开我一箭凿穿的时空。 只见那箭头携带着无以伦比的璀璨火花，生生贯穿出一道星光纷繁的金芒长河，而快到极致的时候甚至听不到它的裂空声。 这一箭是不同的，我知道白浪弓听得到我的心声，我一直在心中和它对话，你要知道这一箭是不同的，这是我们要射出的最好的一箭。 这一箭要穿过牢笼的缝隙，洞穿魔种。 所以它释放出巅峰的力量。 而那终局落下的一枚棋，只是清冷冷的“咔哒”一声，湖心敲落的一滴雨。 窦鲨全身心信任我，她的脖颈就是我茫茫暗海中的一段玉枝，她不眨眼睛地注视着我，而后仿佛一缕被剪掉的头发无声地落在她的身上，她伸手接住了掉落的已成两半的魔种。 窦鲨冲我很轻缓地笑了笑，这样平和的笑容，干净像一片雪。
第35章 三十五 ======= 103. 折磨了窦鲨一路的魔种，那逼得她在海边显出原形的枷锁，火山群中追击到我们的指南，竟然可以这样轻松地被神弓降服。究竟是我真的无意中获得了陆地神祇的能力，还是隐藏王子毕生的魔力和白浪弓的化合反应？ 我肩膀滚烫如同小火慢炖，疼痛不绝如缕，手指也根根颤抖，全身的气力都抽走了。 窦鲨的笑容挂在脸上，十分的满，十分的蜜，十分的恬淡。好像在我射出这一箭之前她知道了会发生的事情。 魔种既已降服，我看她瞬息之间改换样貌，双眼猛然退后缩小，继而巨口翻开，一圈圈密密匝匝的尖锐牙齿次第生长，在这正常人类无法活动的狭窄空间里她化作一条海中的杀戮霸主，张嘴就咬下发光的宝珠一串，在牙齿间磋成粉末，点点从口中逸散，再一口咬上囚困她的铁栏，人类的手无论如何也掰不开的坚固铁条，在利齿下如同泡水的面断开。 看管窦鲨囚车的士兵也在鲨鱼的拍击和撕扯之中四下逃散，这狂暴的生物，在遇到同族的身体残片做成的武器时能发挥更大的力量，在我身边圈出一片敌人不能靠近的场域来。是从未有过的畅快吧......被只读公主偷偷养在花园里孱弱的小鲨鱼，被认为不具有人格的鲨鱼，在刑场上大闹一通，心脏收缩跳动，生机勃发，我的眼睛一直盯着她心脏的活跃，我为健康的心脏欢欣。 不管是怎样剧烈的动作，都没有伤害到我。我做辅助性的工作，被鲨鱼忽视的小兵纷纷倒在我的箭下。我们是最佳的敌人，可是我也希望大家能意识到我和窦鲨也是最佳的合作者。 我在希夷国昏梦一般的时间里，为了保证我最终能够回忆起所有，潜意识捏造了一只小鲨鱼在我身边，它有最为普通的，并不可怖的灰蓝色身躯，那是我希望窦鲨能够恢复的外表。她现在又是脊骨明显而心脏发亮的可怕模样，她的心脏是所有人的焦点，不断有人被击退，也不断有人涌上前来。 这副模样过于危险，暂且击退周边的敌人，却也唤起众人望月的渴望之后，鲨鱼立刻变成人类的窦鲨，完好地站在我面前，真令我欣慰。 “我来得还不晚吧。”我说，手指火辣辣的，厚厚的茧子也挡不住连发这么多箭。 窦鲨眼睛里有火焰。
45 首页 上一页 33 34 35 36 37 38 下一页 尾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