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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站在原地，心跳如擂。 但终究这景象过去了，火山沉寂，大地平静，岩浆凝结，尸骸丛立，像许多呢喃着的碑，生灵的生死就是这样轻巧的事情。 我垂眼望着小鲨鱼，它一副呆呆的样子，或许不知道它的族群曾经出过这样的英雄。 希夷国永恒的黄昏降临，橘黄色的光芒如同变异流泪的月光。 在我面前水蛇般蜿蜒而去的，散发着淡淡银色的凝结物行驶向一堵尸骸，仿若树枝堆积起来的城堡，在最前方是一排雪亮的巨齿，它原本的身躯庞大，是专门为了杀戮而生的武器，现在却成了良知的墓碑。 在齿缝之间，细细密密，飘飘忽忽的胶状物流淌出来了，和谐的七彩的光芒搏动着，宛若一颗新的心脏。 我也不知不觉为此感到一阵欢欣。 那正是鲨鱼拼命保存下来的浮游生物的族群！ 它们交织、游动、汇合、沿着鲨鱼的骨架一丛丛地包裹，似乎是在行着某种奇特的祭祀活动。 我始终在原地看着。 新叶附着于干枯的骨架，流动着新生，浮游生物的数量减少又增加，死亡和生育同时进行，有些离去了，有些则留下来，它们编织着鲨鱼的血肉，混合着海藻和其他生物的组织。那鲨鱼已经成为它们的织机，也同时是博物馆和家园。在海底的大地上，无数微小的光点盈盈闪耀，珊瑚又开始生长，游鱼也经过这处坟场，鲸鱼的尸骸腐烂，但金光闪闪。海底的居民经过，记录鲸鱼群的伟大举动，我分明看到海洋的历史将它们奉为信仰，于是附近的王国前来收拾鲸鱼的遗留，纷纷带走。 而浮游生物们仍旧围绕着鲨鱼，在它附近生活，建立巢穴，往它身躯上填补不能称为血肉的东西。 可是就是这样的东西，竟然拼凑出了我脑海中一个影影绰绰的形象，我见过这样的鲨鱼，一条半透明的，外形丑陋的鲨鱼...... 直到完工的那一天，已经无法计数是浮游王国的第几代，它们构造完了鲨鱼的身躯，唯独剩下那颗心尚未构造。它们再一次在鲨鱼周身围绕，彷如一阵多彩的旋风，进行那种奇特的祭祀。 从这些浮游生物的身上，点点烛火般的彩光脱体而出，汇集成一团，平稳而有规律地摇晃着，渐渐构造出心房与动脉，渐渐聚合着飞向了鲨鱼的体内，周围的组织退让，空出心脏的位置。 寂静和沉默中。 我的心跳似乎也静止了。 那团光旋转成一个流光溢彩的多面体，如同玻璃，如同珠玉，既坚硬，又柔软，海里的月亮，万物的奇迹。 新的心脏，搏动了一下。 希夷国混沌的黄昏骤然如火烧般流霞遍布。
第26章 二十六 ======= 77. 绝望伸出手臂，按住了那颗心脏，它没有再跳动。仅一瞬间的奇迹发生后归于永夜，浮游王国的居民在鲨鱼身边的游动渐渐缓慢，继而完全停摆了。 就连我也感到一股莫大的悲哀。 为了数代之前的恩情，它们始终努力着，给一只坏掉的时钟做长年的修理，才恢复到了如今的程度，但它只是走了一秒就无限地沉寂下去。 展现给我的这段记忆时间跨度之长，我竟无法想象。浮游王国守着救命恩人，但岁月流逝，海底景物也发生变化，火山群附近并不适合它们继续发展，于是更多的浮游生物离开了，少部分还陪伴着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的鲨鱼。 万年过去，最后一只浮游生物也离开了。 那么此时陪着沉睡不醒的鲨鱼的，竟然是数万年后经过记忆看到这一切的我。 比深夜还要静的水里，我始终注视着它。 隔着比遥远更为遥远的时空，我看着它的身形逐渐消散，赶路的小鱼在它身上啃一口匆匆前行，海水卷走了它的尾鳍，海藻将它覆盖。 在很远的地方，鲸鱼的骨架被建成海尔达尔长廊，那会在之后的日子成为最繁华的海底市场。 比那更远的，一个穷兵黩武的小国的形象在天幕上出现。希夷国的黄昏也顿时翻涌起无穷的烟花般的焰火，那个小国如同疾病一般在深黑的海底延伸，制造出的可怕武器在邻国的国土上作恶，海底生物又一次四下逃窜，那国家里的战士竟然用魔法和武力在征战的同时将捕猎到的鲨鱼圈养起来。 他们剖开鲨鱼的肉，取走鲨鱼的骨，榨出鲨鱼的油，制作出海底最强劲的箭矢。 他们骑着鲨鱼，同时射出用鲨鱼骨制成的箭。 战火蔓延，一直延伸到火山群附近，使得原本就脆弱的大地震动不休。 我眼见着一条裂缝自火山脚下寸寸爬行而来，越裂越大，张开一条巨大的口子，把毫无生气的鲨鱼躯体吞没。 它仿佛一条船，在海水中坠落。 我已经很能忍受记忆翻卷带来的大脑的痛感，这一幕我竟也觉得我见过，只不过我所拥有的是下坠的视角，那山壁缝隙间赤裸的妖魔，还有倒转的马驹和时钟，在那一条裂缝所汇入的光芒中，站着我的敌人，他的脸上流散着什么人的血...... 雪白的马像蚱蜢般从一条裂缝钻出，钻入另一条裂缝，周而复始地缝合，我却在挣动的裂缝里看到一团星星般的火焰。 或许是真正的死亡带来威胁，或许是被惊动，孱弱不堪的鲨鱼，终于摇摇晃晃地从地缝中飞起。承载着浮游王国的希望，可惜它所拯救的并且拯救了它的族群已经远离了。 我见证了一切。 它两点绿幽幽的眼睛望向我，没有感情，但我和它似乎互相吸引，它仿佛要顺着海水游向我。 我伸出手去，想要抚摸它。 我知道我的时间在哪里了，我的时间定格在和它分离的时刻。我一瞬间仿佛被天光照彻，痛苦消散，因为我要到它身边去。 就在这时，一支箭矢从天而降，凶猛地砸入鲨鱼身侧，它受惊，转身逃之夭夭。 风平浪静，黄昏安详，众神的眼睛紧闭，希夷混沌，一条路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仍然要继续走。 走出虞渊，走向旸谷。 78. 我终于有了离开虞渊的感受，道路上吹来抚慰人身心的风，把我的疤痕和鲜血带走，我的疲倦困顿被吹散，黄昏正在一点点亮起来。我的内心正处于难以言喻的祥和与舒适之中。 太久没有人找到自己的时间，但此刻我本应该为此而激动，却提不起激动的兴致，我只想把这条太长的路走完。 果夫离开虞渊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心情吗？ 或者说，果夫也看到了这样的盛况吗？ 我应该没有见过日出的景象，在我的印象里只有虞渊无尽的黄昏，所以希望离开的人会说走到哪里都是虞渊，因为走到哪里都只能看到黄昏。可是在那层层叠叠的橘黄色光晕之下，云层像是被点燃了闪出极其耀眼的红色，一层一层地传达上去，一层一层地点亮，生机勃勃的跳动的红色仿佛一柄长剑扫除了昏茫混沌的云霭，把天空完全涤荡。 而后那雄心勃勃的红色潮水般褪去，清透的蓝色极快地驱散了仅剩的黄昏。 一片干净的晴空。 我仿佛失去了视力一般呆愣了好久。 我确定自己从日落之处走向了日出之处。 在道路两边的花草树木开始有了不同的色彩，开始有了荣枯，开始有了美丑，这些都是生命存在的象征。 我鼓起勇气继续向前走去。 直到某一天，我听到了清越的钟声。 不知道从何方飞来的鸽群鼓动着翅膀，从我头上仿佛一阵旋风飞过。 我还没来得及目送它们消失在天际，紧接着又听到清脆的蹄音。 小鲨鱼立刻躲到我腿边。 几头绿角蓝眼长着鱼鳍的鹿从我面前横穿而过，从一边的树林蹿到另一边的树林去了。 流水的声音，鸟鸣的声音，松果落地的声音，翅膀拍打的鹅黄色，石块滚动的浅灰色，草芽生长的碧绿色，斑斓的眼睛，清新的盛景。 这么多的颜色，这么多的声音，涡流一样进入我的眼睛和耳朵，我被从内到外翻新清洗了一遍，从胃袋里散发出缕缕发热的春风。人类的感受无限扩大，从脚趾都手指每一处滞重的肉体都被春风化成柔和的曲调，在某个时间我恍惚，我又找到了自己的眼睛，竟然觉得已经飘起来到了比前方更远的终点。 我快到了。 在我视线的最远处，隐隐约约显露出无比巨大粗壮的石柱的样貌，其上隐匿在乳白色雾气中，那座建筑物，大概就是我的终点。 我也真的如同在那一时之间的飘忽感之中所体会到的，接下来的路怎么走的，我已经完全不知道了，我的腿在哪里，我也完全不知道。耳边清晰的风声呼啸奔走，或许我才是风。在明亮的白色石柱上生长着象腿般的纹路，我一层一层飘上底座，风在托着我，我在殿中游荡往返，从长方形的神殿周围穿过，不能往上飘荡，看到三角门楣上的壁画，金线描绘的海洋生物为主题的虚无画像。我又回到了路上，被一只手轻轻推回，推回到时间还在流动的那一刻。 我在骑士的眼睛里坠落，水中之水接住了我的身躯，血液化成光弥漫，我曾经想见到一个人，确认她的平安，在我坠落的时候却没实现这个心愿。 猛然，我脚下踩中了石阶，坚硬的感觉仿佛把我立刻钉在无法飘摇的状态，于是我的腿回来了，我的内脏，我的手和眼都回来。脑海中那个头发慢慢长长的女孩转过头来，随着我的生命一同复生的还有她的容貌。 我仰头，无限高大延伸的石柱撑起及其宏伟的神殿，前殿内的一切事物在我面前展开。 79. 旸谷是太阳升起的地方。 它不是一个国家的城市或村落。 是一座神殿。 殿内和殿外又是两个世界，光芒忽然被收束得极度低暗，生命也在暗光中保持着不生不死的冰凉。青蓝色的光滑地面上不断地显示出奇异的微光勾勒的场景，我的脸映在上面，一张惊恐又好奇的脸。鲸鱼和火山，数个国家的战争，一群浮游生物的离去，巨人在路上孤独地行走......微光沙砾刻画出的是我已有的记忆，我在路上看到过的。 神殿之内极度安静，没有任何的声音，我继续向前走，仍然记得我的使命是要离开希夷国。 那幽暗的光线中浮动着红色和蓝色交织的光斑，跃动着，随着海浪一起一伏般有节奏地摇晃，我刚刚踏入神殿时尚未察觉，俯身观看地面的记忆回溯时也未察觉，在这神殿之中实际上如同鱼尾般翻卷着奇异的浪花，并不是以水的形式存在，也不单以光的形式存在，我能穿透亦能感觉的薄雾，托住星火阻隔时间的暗礁。这密密麻麻涌动的无法命名的能量，并不阻碍我的前行，并不阻碍我最终看到叹息般上下移动的难以数清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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