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大姐姐!”她抱着女孩一遍遍喊,那孩子笑着一声声应下。 “珠大姐姐!” “棠妹妹。” “我猜着你一定要这样唤我。” 她俩继续向前,到一房前停住脚。 有个穿长衫的男人走了出来,紧随其后的是一穿旗袍的貌美女子,她哭着抱住男人的手臂,哀求他不要走。 “让他走!宁伯母。” “让他走!妈。”珠大姐姐跟着喊道。 “让他走,宁伯母,别管我二伯伯了,让他走,和那些外国女人厮混去吧!你们快离婚,快离婚,抛了这样的男人应该高兴才是,万不可恸哭。” 玉棠说着不知从哪取出一水晶球递给珠大姐姐,“你们活着吧,你们好好活着,就看他怎么得了脏病死在国外!” 楼上有人开了窗,一束火红的石榴花被抛了下来,玉芸站在窗边高声喊:“凭什么我们学不得?凭什么我们学不得?铉哥哥他们能学,怎地我们学不得?我们要上学,穿学生装上街,剪短头发,才不要像株菟丝花!” “芸丫头你下来吧。” “芸妹妹快下来!”珠大姐姐跟着喊道。 玉芸飞奔下楼,站在她们面前时已换了身打扮,新式的学生装穿在她身上,头发剪成齐耳短发,她穿双小皮鞋,走起路来啪啪响。 “你还打牌不了?”玉棠问道。 “我?我不会打牌,我这双手绝不用在这上面。” “你还缠脚不了?” “姐姐,我们那迂腐守旧的父亲早关不住我了!你也剪了发,珠大姐姐也剪了发,我们去上海,去南京,去国外,学先生们写文章,做买卖,就是不做富太太!” “我们上街去!”珠大姐姐喊道。 “我们上街去!”两姊妹喊道。 她们跑到外面,无数妇女高举旗帜,仰起头呐喊起来:“数千年的压迫,数千年的剥削,我们不干!我们要站起来!姐妹们!男人们有的我们也要有!男人们没有的,我们更要有! “姐妹们!睁开眼看看吧,这破旧的山河,摇摇欲坠的国家!我们付出了什么!我们一直在忍受着什么!听清楚了姐妹们,我们要反抗裹脚!反抗他们对我们的剥削和压迫!男人们一句话让我们做鸡,我们就得做鸡,男人们一句话让我们在家相夫教子,我们就得相夫教子。就问一句凭什么? “他们在外花天酒地,劝我们三从四德,他们在外嫖娼喝花酒,还要劝风尘女子从良。凭什么?凭什么好的坏的全让他们说了,谁不知道把我们逼至今天这种地步的正是他们!从古至今,被他们卖掉的女同胞被他们溺死的女同胞有多少啊! “给我们平等的一切!他们有的,我们也要有!我们不比他们差!姐妹们我们不比他们差——” 她们挥舞着剪刀咔嚓剪去长发,她们尖叫着脱掉鞋子,扯开了束脚的破布条,她们举起旗帜向前奔走呼号。 在茫茫人海中,玉棠回首远望,一人正与她目光相触。几乎是一瞬间,她们喊出彼此的名字,穿过人海张开手臂拥抱住对方。 火热的太阳高空悬挂,无数妇女挺直腰杆继续前进,玉棠挽着她的手微微一笑。 “将来你到哪儿去?”兰杏问她。 “我们去英国,去伦敦。” “为什么?” “因为,我们要在那里结婚。”
第16章 十六 ===== 她一边笑一边从桌上抬起头来,房里没有开灯,只有木窗那里投进一束银白光辉,寒凉的银光洒在桌台,地板。她瞧着那光,伸出了自己的手,抚上脸颊滚烫一片。 门外有脚步声,春莺急匆匆进来,按亮灯到了她身边。 “小姐,可是魇住了?” 玉棠要从椅里起身,但一动身体,头就晕得厉害。她按住扶手,揭了身上的云肩,眯着眼扫视一圈。 “我这是在哪儿?” “小姐,您忘了?您不是说头晕想歇息片刻吗?那李先生是个有礼的,送您到包厢坐了一会儿才出去。” “……梦,只是一场空梦。”玉棠打个寒战起来,摇摇晃晃来到桌前摸索着,嘴里喃喃念道“纸,笔……” 春莺一脸担心地问:“您想要纸笔?” 纸笔?要纸笔做甚?玉棠扶住桌沿大睁着眼直视天花板上的吊灯,那亮光逼得她眼角流出泪水,顺着一道弧线滑入发髻。她支撑不住身体,缓缓倒在地上,吓得春莺脸色发白。 “好难过,春莺,我好难过……”她抓紧桌布,一只手攥拳在胸前拍打,越来越多的泪水滑至下颌,坠在旗袍裙边,洇透了花瓣。 春莺欲要拉起她,可才伸过手便被她挥落,“小姐,我为您寻大夫去。” “别去。大夫能帮我什么?你以为我怎么了?疯了还是病了?”说到这,春莺的手刚触上她额头,转瞬惊呼出声“小姐,您生病了!”她置若罔闻,顾自念道,“那是一个多好的梦?若是珠大姐姐还在,她定和我差不多高了,还有宁伯母,芸丫头,兰杏——” 她来了力气,猛地推开挡在她身前的春莺,晃着身子向门口走去。走廊上昏暗的壁灯打出一片片小光晕,这些光线圈起暗色的墙纸和血红的地毯,在长久的注视下使人头晕胸窒。有风从楼梯口吹来,带来的悠扬乐声飘飘摇摇吹进人的耳内。 “春莺,你来。”她扶着门框,小声说道。 滚烫的热水注入杯中,兰杏瞧着溅到杯壁上的水珠,心里默默念起一段今儿练了好久的戏词,纤长的手指点到杯子,微小痛感刺激得她倏然回神。 烫得发红的手指抵在唇边,她轻吹了口气按下壶塞,满满的一杯开水,袅袅升起的白烟在墙面投出虚幻的轻影。她找来抹布擦去了桌上的水渍,接着挪来圆墩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桌角。 一张秀丽的面孔出现在镜子里,兰杏抬手捋了捋鬓边的发丝,镜里的人也同她一起;她摘下了发簪,镜里的人头发也一下散开,泼墨一般,直垂了下去。她就这样呆呆地看着,任由白烟遮住镜面,模糊了容颜。 门板外好像有什么声音,一声赛过一声,是流浪的野猫还是别的?兰杏推开桌面的杂物,掀开了妆盒,拿出一支眉笔。 冷不丁地就听一人道:“你这两弯眉可真好看。” 兰杏一惊,抬眼看去,布了层薄雾的镜中竟映出那人的脸。她正想伸手去摸,忽然想到这应是自己的幻觉,连忙缩回手怯怯问她,“真的?” 玉棠含笑睨她,“那还有假?你这两弯眉真像是春日苏醒的嫩柳,小小一撇,让人喜欢得不得了。” 兰杏垂下眼,手不自觉触到眉尾,“你总是说这种话。” “是吗?我一点不知,那、你不爱听吗?” 她没回答,捏着簪子轻轻敲击桌面。 “我这几天没来找你,你可曾想我?” “……有点吧。” 玉棠眯起眼睛微微一笑,“只有一点?我很想你的,想得不得了。说起来,你在梦里见到过我吗?” “怎么说……?”兰杏指尖触及镜框,喃喃道,“我们现在不正在梦里?” “也许是这样。”玉棠认真地点下头,过了几秒钟问起她来,“我有没有夸过你很漂亮?” 她顿觉面热,干巴巴地回道:“说点别的不好吗?” “怎么突然害羞了?果真一点没变啊。我想想啊……那个什么林先生有来找过你吗?” “偏偏提起他来了。他有段日子没来了。”说罢,兰杏抿紧唇移开了视线。不知怎的,胸口有点闷,心情也不如刚才好了。 这时镜中人忽地笑出了声,“我逗你的,别气了。继续描眉吧,我在旁边看着。” “你这个样子把镜子全挡住了,我怎么能继续?” “那我走?” “别,再陪我一会儿好么?我不弄了。” “那怎么行?如果我能走出来亲自为你描眉就好了。” 兰杏捂住眼,闷声回她:“哪有人会这样做?我们同为女子,这样不好。” “怎会不好?我看这样是极好的。” 她摇摇头,“我说不过你。” 玉棠莞尔一笑,叩击镜子对她道:“你上前来。”她依言附去。 “我来找兰杏姑娘,你快些让我进去。”远处看台上武生挥动手中刀剑,二胡奏得正响,青衣在台上一个甩袖,嗓音婉转千回。铜板扔进跑腿儿弓腰赔笑端着的碗内,砸出一串乱耳脆响。 穿灰布短褂的小子挺直腰挡在后场的门前,满是汗珠的脸上初生一圈青色的胡茬,他取下挂在脖颈儿的毛巾匆匆抹了把脸,系着绑腿的双脚向前两步逼退了春莺。 “闲杂人等,勿进后场。” “你这人怎这样轴?我家小姐和兰杏姑娘是金兰之友,叫她出来见一面为何不许?” 小子一瞪眼,从鼻腔里哼出一声道:“今儿个你们见,明儿个他们见,我们这戏园子倒成了临时会面所了。我看也崩唱戏了,我们也不吃饭了,天天就只接见你们这些少爷小姐吧!” “你这人说的什么话?可别狗眼看人低。”春莺推开他的胳臂,向前一步跨上台阶,“我是出来得急了,忘带银钱,你先容我和她说几句话,她若真心不见,我马上就走。” “说了不让进,就是不让进。” “真要笑死人了,莫非这戏园子是你家的?”她冷冷一笑,转身跑进后场挥起胳膊用力砸起门,不管那小子怎样说,就是不停手。 突来的砸门声惊到了屋内的兰杏,她快速瞥一眼镜子,那一层水汽已化作透明的晶珠滑下镜面,拉下一行行湿漉漉的轨迹。她找出头绳一边绑头发一边向门口走去。 门打开,春莺的一只手攥拳停在半空,前一息她还半侧着身与右面的小子争论,现下里面的人出来了,两人倒一齐安静下来。 三人彼此看过,兰杏先出声道:“你是玉姐姐身边的……” “是我,兰杏姑娘快快随我走一趟吧!” “什么事这样急?姐姐她……”一语未完,她已被春莺拉拽出了屋。 径直走出戏园,小子的叫喊和咿呀哝语逐渐消退,月升中天,街两边房屋黑漆漆的不见光亮,道上亦无人影。几颗星散落黑色幕布的边角,发着淡淡微光。 就在这静默之中,她们的鞋子踩踏石板,奏出的急促短音与兰杏胸腔里躁动的心连接上,怦怦、怦怦……脑海里闪过太多念头,各种疑问堵在唇舌却不敢张口。 有东西掉下了桌,一声脆响后微凉的茶水迸溅到了小腿和脚腕,玉棠低下眼,就见一破裂的茶盏,几枚瓷片飞溅出去,在灯下反射出亮光。她从地上起来,摸到茶壶倒了一杯水递到嘴边,发抖的手连同杯子也晃起来,杯壁磕到牙齿,洒下大片。 浑身上下像是有火在燃烧,她踩着月辉走到窗边,倾出半个身子望向空中的银白弯月,指头抚过窗框,凉凉的晚风吹起她散落的碎发,她通红的脸颊挂着两道清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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