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用这样,你娘那边也开饭了,吃的和这里一样,这你留着自个儿吃。” “那就好,俺还从没吃过白面馒头呢,真想让俺爹也尝尝……” “那就带去给你爹吃。姐姐再给你拿点心。” 小女孩摇摇头,努力忍住泪水说道:“不用了,姐姐,俺、俺爹吃不上了,俺爹走了,吃不上了……” “俺想爹了!” “想俺奶奶!” “都死了!都没了!” 他们放下筷子和碗抱作一团无助地哭出声来。 春莺端着肉包进来,瞧见这一幕直说不出话,眼眶一瞬湿润,低下头不敢开口。 “去给他们拿些玩具来,叫来小翠陪孩子们玩会儿。”玉棠用帕子掩住脸,偏过头泣不成声。 “哭会儿吧,哭一会子就好了,这些孩子太可怜了,他们心里有委屈,他们才多大,家没了,亲人也没了。”
第14章 十四 ===== 今儿日阳不好,头顶天空黑乎乎阴了一大片,洗了衣裳也不敢搭外面,再来,一缕风也无,赶着法儿惹人烦闷,助长肝火。玉棠关了半扇窗回身,请来的裁缝恰好到门前。 春莺在旁说道:“小姐,人到了。” 她回一句“进来吧。”那裁缝便向玉棠问个好鞠一躬,笑着提起家什进来了。 “怎换人了?陈师傅呢?”待裁缝直起腰抬起脸来,玉棠才觉出这人面生。 “陈师傅早些天家去了,您派人去铺里叫人,可铺里实在是忙,就叫了我顶上。我是他徒弟小周,干这行十来年了,不是没有经验,您大可放心。但要是席小姐不想用我,我呢马上回去和掌柜的说一声,给您换个资历老的来。” 这人看起来约莫三十左右,方脸塌鼻头,面色黢黑,上唇留一撮小胡子,随着不断开合的嘴巴来回晃动。他头上戴顶黑布帽,帽下探出几绺碎发,这碎发遮住了他眼角的一道疤。男人腰挺得很直,一脸严肃,手里抓着家什好像随时都准备离开一样。 玉棠看他一眼笑道:“我哪有这个意思?你是陈师傅的徒弟,我自然不用担心。” “哎!那就好。”裁缝说着打开箱子取出一副手套戴上后,抻开软尺恭恭敬敬上前量起领围、腰围…… 玉芸进房时,春莺正要送裁缝下楼。 “这是要量尺寸定衣裳?”她进姐姐的房间,常常忘记敲门,随意的很。 “是啊,”玉棠闻声看去,在见到她后一怔,诧异道,“莫非是改了性了,怎么今天穿起小褂来了?” 话不假,玉芸今儿难得脱下洋装,抛了繁复的洛丽塔改穿了件杏黄色的倒大袖小褂,下搭一条宽褶裙,脚上倒还穿着那双上海买来的女士小皮鞋。 “我就知道你一定要打趣我,寻我的开心。”玉芸关好门找处坐下,顺手从盘里摸了个葵花籽,拿在手里歪头思索着什么。 “你呀你,没休息好吗?瞧着气色这么不好。” “也许是吧。你问我为什么换了小褂?我也不知道,只是刚从孩子们那儿回来,一心只想着换了那套洋装。” 玉棠倒茶的动作一顿,斟酌着开口:“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玉芸你不要嫌弃他们。” “你误会了,我没有这个想法。我就是有点害怕他们……姐姐,你懂吗?看着那些孩子我真想放把火把自己和那一堆洋玩意儿全烧了。那些孩子个个饿得皮包骨,我们这些人却都富得流油。” “你这是怎么了?净说胡话。” “我没说胡话,只是这些天夜里睡不着寻思了几件事。”玉棠问她何事,她叹口气轻声说道,“我觉着自己白活了那么多年。对了,这几天的报纸你看了没?哦,我忘了我们从不看的。我是在大伯父那里瞥见的,我啊头一次看清楚报上说的这个国家,我们生活的地方。我看那一个个新闻,国家大事,忽然发现我们这个地方太弱小了,它病了啊。 “我昨天去临风阁,登上高楼站在窗前俯瞰我们这个城,它病了啊。我看到它艰难地挺起脊梁庇护着肚皮下的我们。可它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姐姐,我出了顺兴街,走出这个坊,走出富人区,我到了丽青巷,小天人街,我去找穷人,乞丐……我给他们钱,给他们饭,还看到了同伯母的亲戚一样瘦弱的流民。” 玉芸说到这里停顿了半分钟,望向玉棠的眼里是满满迷茫,她说:“我是有罪的,你还记得上海的‘四一二’吗?我是昏睡不醒的恶人。姐姐,我眼前似乎只有两条路,走错了便万劫不复。” 她神色恍惚地说出这些话,使人疑惑不解的话。玉棠伸出手摸她的额头,是正常温度,没有生病,于是心跳得更快了。 “你都看了些什么?是那些政客的歪门邪理?还是瘾君子的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胡言乱语?”玉芸撑着桌子站起身,“我得好好想想,好好想想。”她念叨着这句话出了房间,在走道上见到春莺,吩咐对方别让人去打扰她后就慌慌张张走了。 “芸小姐是怎么了?午饭也不吃了。” 玉棠怔怔摇头,手抚过桌布,心慌得厉害。窗外雷声乍响,狂风大作,不过一息便下起大雨,那半扇窗猛地闭合,丫头和婆子的叫喊在风雨里时有时无。 “把今天的报纸取来给我。” “小姐,您说什么?这雷太大声了,我没听清。” “不,没什么。一下子,天就变了。” 翠绿的柳帘上掉下几滴水晶珠,雨势渐小时,人在树下抬头向南望,万里碧空中不知谁搭起了一架虹桥,两三片流云停在桥旁,一动不动,成了一幅画。 玉棠收了伞,在树下呆呆地望天,她的手抬起放于浮空,似乎想要触碰什么,但又怕冷似的抖两下垂回了裙边。她觉着天地间是有一条界线的,她觉着虚妄和现实间也有一条界线,现在她马上要被推到线的另一端了。 蔚蓝高空之下,是她熟悉的街道巷陌,商铺、店家、远处的百货大楼,咖啡的香气、食物的种类,打短褂的,穿长衫的,穷人,富人,男人女人……这往日鲜活、平常的一幕幕,在头顶的碧空下都显得灰白、陈旧。 她迈出一步,到了街边,有车夫拉着黄包车赶来,弯着腰谄媚的笑,说:“小姐,要坐车吗?” 坐车?玉棠的眼落在车夫汗津津的脸上,“坐车,我要坐车……去哪儿?该去哪儿?” 偌大的城市,高楼、商铺,一个个人,富的西装革履,珠光宝气,穷的,穷的?她上了车眼睛越过车夫被汗水浸湿的双肩,向前望去,人,许许多多的人,苍老的、憔悴的脸,开心的欢乐的…… 店的招牌,人的声音,所有的动作,他们在玉棠眼中化作一团团滚动的颜料,这个泼开,那个泼开,天还是那样的蓝,地面上的一切却都成了混合在一起的肉团,撕分不开。 这是天地,她在它们之中,哪里是虚妄和现实?她一遍遍地回想,笨重的头部一点点拼凑起了她丢掉的回忆和细节,那暗黑的一晚,大家争相逃命,那怪异的一晚,窗外风的呜咽和雨的咆哮…… 一个炮弹在远处炸响,有什么东西坍塌了,她的记忆和某种东西也坍塌了。 “姑娘,看看吧……”回过神,玉棠手里多了一页纸,她抓着这纸的手不停地抖,她转身向后看,有一个短发着学生装(新时兴的,不再像以前那样裹着一身密不透风的黑裙)的女孩子,抱着一摞纸在街上东奔西走。 玉棠怔怔地抚平纸,随意一瞥,就见这上面写了许多不得了的东西。 她一惊,立刻将纸塞进包里,拐过一个路口直通中心大街时,有报童响亮的声音传来:“卖报!卖报!汪精卫即将召开国民党中央常务委员会扩大会议!汪精卫即将召开国民党中央常务委员会扩大会议!”
第15章 十五 ===== 头顶水晶吊灯的亮光把大厅里男男女女的脸照得个个都反了光,他们或穿西装或穿裙装,暴露在外的手臂相互挽在一起,白皙油腻的皮肤在每一次的接触中紧紧摩擦着,华贵漂亮的衣服料子也窸窣摩擦着。 许是人太多了,这么多的人重复摩擦,衣服重复摩擦,那香腻的脂粉油膏便悄悄在脸上裂了一角,汗珠卷去它们。 这时香水挥发的差不多了,一缕独属于人类男女的奇怪味道飘荡在大厅的半空中,软绵绵的,令人脸红耳热的神秘气味。无论开多少扇窗,它都不肯走。偏偏身陷情欲潮浪中的人们谁都不知晓。 玉棠跟着他们一遍又一遍仿若偶人那般跳着舞,贝多芬、肖邦、莫扎特、巴赫……一首首动听的曲子带动优美的舞姿,她的手搭在对面男人的手臂上,男人的手则搭在她的纤腰上,随着舞步的旋转,她埋身于对方的胸膛,她的腰被大手收紧,灼人的热浪透过衣衫传导给汗津津的肌肤。 水晶吊灯逼人的亮光照得她睁不开眼睛,她伏在男人的肩头不停旋转,目光搜寻到那些窗户,激动的心脏用着几乎要跳出胸膛的力道使劲跃动。 她想要挣脱男人的禁锢,化作小鸟飞出舞厅,谁知是不是她太过渴望自由出现了幻觉?她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最后她从裙子里飞出来,扇动翅膀摇摇晃晃奔窗外而去。 窗外本该有绿树、弯月,微风、云影,可她鸣叫着冲出来时,周遭一切都是晕乎乎的,是她晕乎乎的,还是天地都是晕乎乎的?她变作小鸟顺着油彩似的天一直向前飞,飞了多久,前面停了个人。 一个小版的玉棠站在廊下,房里不断有争吵声传出,有个穿长衫的男人拉着皮箱走了出来,几名男女围着他说了些什么,他一概不理愤恚离去。除去玉棠,别的人竟都是没有脸的。 玉棠在廊下出神地望着他的背影,待回过神来,已来了这么些人,他们围在那间房前,有谁在房内尖叫了一声“二太太殁了!”他们哗啦啦冲进房去,嘈杂中可闻一丝小孩的哭叫。 玉棠也在廊下抹着泪,化作小鸟的玉棠飞了过去,一阵风袭来,她坠地,再睁眼已是别处了。 穿着老式学生装的玉棠和妹妹乖乖站在一男人面前,他没有脸,只能听到一句句大如雷声的训斥,他在为什么而生气?没人知道。妹妹忽然说了句话,他气得站起身来拿起桌上的戒尺打了下去。妹妹哭了,她飞过去欲要阻止,却发现玉芸没有了嘴,那一声声哭泣是从哪儿传出的? 她落在玉棠身上,有只手将她打落。 起身时,已身处宗祠。玉棠和玉芸一齐跪在祖宗排位下,房门被锁得紧紧的,她们悄声说着话,玉芸忽然掏出一个玩意儿送给玉棠,她想知道那是什么,就落在玉芸肩上,刚一站定,眼前便黑去。 清凉的水珠在空中跳落,一只白白的脚丫踩着水盆,在一束金光间穿动,那是火红的太阳射下的一支利箭。玉棠跑上前去拉起她的脸看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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