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妹妹,你瞧见我那本书没?” 忙着戴项链的妹妹随口应道:“妈妈最不喜那东西了,可别是给扔了。” 玉棠听了立起身红着眼道:“她说了会还我的。” “好了好了,逗你玩的。你瞧瞧床上有没有,再不就敲敲墙板,我记得有个暗箱的。” 玉棠依言去寻,果然在床头后面的箱子里摸出个玩意儿来,是母亲的水烟袋,还有一本本翻旧了的书。 “哈哈,什么时候了,现在可是民国,妈妈怎么还看女四书?诶?这是何物?” 玉棠推开凑过来的妹妹,收好东西放回原处。没有还是没有。也许正如芸妹妹所说,被母亲给丢了去。 夜里用完饭,她正要回自己房间去,谁想王妈妈叫住她说三太太因头疼病犯了故先睡下,不要过去烦扰她。玉棠点点头回了房间,脑袋里小人书的影子晃了好长时间。 太闷了,她翻来覆去睡不着从床上坐起,月光穿过纱帘射进房内,她穿了鞋踏出房,扶着墙壁慢慢向玉芸的房间前进。 三太太房里还亮着灯,可能窗户也未关,里面的亮光一闪一灭。玉棠蹲下身就要走过母亲门前,就在这时,她听到一两声“咕噜噜”的声响,乍听起来像鸟叫。她按下去妹妹房里的念头,趴在门缝里静静听,没几秒又是一两声“咕噜噜”。 这声音真熟悉。听在耳中落在心底,瘙痒难忍。玉棠鼓起勇气转过头,顺着那缝隙往里瞧,烛火葳蕤,三太太的影子在地面拖得好长,她手里托着个水斗,长长的烟管伸进嘴里,咕噜噜咕噜噜,嘴巴和鼻孔喷出层层薄雾,模糊了她惨白的脸。 一阵烟气飘了过来,玉棠吸食了母亲吐出的浓雾,迷蒙了视线。 院里响起两道汽车喇叭声,刺眼的白光照进母亲房里。玉棠紧忙起来,背靠着墙大气不敢出。三太太着忙收起水烟袋,一边挥舞手里的帕子一边将香炉点燃,淡淡烟雾覆盖了烟丝留下的痕迹,她跑到桌前灌了一口茶水咕噜几下吐进痰盂里。 车门甩上后,玉棠听到父亲走来了,他身后还跟着几人。皮鞋碾过木板,发出一阵低沉的闷音,比深夜用打字机打字还要使人紧张。三太太清了清嗓子,晚风吹去了所有味道。父亲上楼来了,玉棠则悄悄溜回房间。 “小姐。”春莺叩响房门。玉棠放下毛笔扫眼宣纸,正欲揉皱丢尽纸篓里去。“大太太说是去剧院看戏,问您话可要一同前去?” 她铺平纸张不待墨干便叠三叠夹进杂志某页,“进来说。”话音刚落,春莺推门而入。 “玉芸可曾说要去?” “芸小姐还没回来呢。” “准时去哪里疯玩了。”玉棠叹口气,再问,“还有谁同往?” “有王家的小少爷,他姨妈和大太太认识,听说这次去剧院的票就是那位王家少爷出的钱。此外还有常和三太太打牌的李家姨太太、传教士埃米尔夫妇。” “知道了。你就说我不舒服,昨儿个夜里受了凉,这会儿工夫头疼脑热得难受,教她们玩去吧。” “这……”春莺面露难色。 “可是不好说?你也知道大太太有意撮合我和那位王家少爷。但是春莺,我从不喜欢打外边回来的假洋货。就按我说的做。” 春莺退出去了,待她将事办毕回来,这厢玉棠早已打扮完自己。她找出一条云肩搭身上,转脸对春莺道:“等大太太走远了,你去叫个拉洋车的来。” 春莺有心劝说几句,但见她如此兴奋也只好按下不提。 “小姐这是要去哪儿?”小翠瞧她下了楼,忙上前问道。 “还能去哪儿?随便逛逛罢了。” 小翠挺胸挡在路中间,皱眉说道:“唉,这不好。大太太交代了要您老实养病,夜里她们回来好一同吃顿饭。” “吃饭?和谁?王家人吗?” “二小姐您都知道。” “大太太几时回来?” “晚上七点钟。” “八点摆饭,十点门禁,我在她们之前回来就好。你不用再说,出了事我担着。”话毕,春莺也回来了。 玉棠拢了外褂,问她道:“车可来了?” “小姐,车夫在门外候着呢。” “好了,你不用跟着我,和小翠在家守着老太太吧。若是大太太提前回来了,记得找个小厮去沁芳园知会我一声。” 春莺应声,将其送至门首,见玉棠上了车,身影慢慢消失在被绵绵细雨打湿的街尾。
第19章 十九 ===== 揭开盖碗吹口气,小船似的绿叶晃晃悠悠翻了个沉到碗底。腾腾热气袭过眉眼,玉棠轻抿一口茶水,滚热的黄汤润湿上唇,盖碗复又合上。这小子忒有意思,大热的天里给端来盖碗茶。 片刻工夫儿过去,门外面再次传来吆喝声,这一回比先前的声调高八度,又尖又细带着乡音,她听不太懂。 “哎!孩子你进来。”玉棠挥手唤打门前经过的小孩儿。这孩子不知多大了还穿着开裆裤,上身套件灰布褂子,趿拉着一双大人脚码的布鞋,头上扎两个小揪揪,通红的脸蛋胖乎乎的圆身子,看着挺喜人。 小孩一扭一扭走了过来,站在门前怯生生地问。“是叫我吗?” 玉棠笑出声来,“就是你,姐姐问你外面的人在叫卖什么呢?” 小孩咬着手指头,含混回道:“那个呀,卖果子的,山上果子下来了,她和她爷爷就拿来卖。” “你能把她叫来吗?就说我想买她家的果子。”玉棠摸出几个铜币递给小孩儿,“拿好,去买糖葫芦,小心点跑。” 小孩伸手接过钱没忍住嘿嘿笑起来,这一笑使玉棠看清了他那嘴巴里的景儿。有颗门牙跑丢了影儿,让孩子连句谢谢都说得含糊不清。 微风轻轻撩动帘子,一串串珠子像雨点那样哗啦哗啦响了会儿。玉棠转过脸瞧镜子,一时有些走神。 “是您要买果子吃?”一道绵细柔和的声音冷不丁响起。 玉棠伫眙对方,见一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站在门边,身穿粉花竹布小褂,一条黑麻长裤下是双手作的布鞋。右胳膊挎个大竹筐,筐里是红红黄黄的大李子。 “是我,你进来说。” 小姑娘踩着碎步进屋来,站在门旁将筐子向前一端,说道:“这都是自家园里的,都是好果子,您尝两个解解渴也好。” 玉棠伸手拿起一颗枣子,问她:“听你的口音,你是山西人?” 小姑娘摇摇头,“俺爹是山西人,他说话一腔山西味儿俺自然也就会了。” “你们天天来这儿卖吗?” “果子熟了就来,有时走街串巷挨家挨户地卖,有时也像这样在戏园子里,茶馆门口卖。” “你自个儿一人?” “有俺爷呢。” 玉棠瞧几眼筐里的果儿,问道:“多少钱?” “不贵,七个铜板一斤。” “给我来四斤吧。” 小姑娘抬起头,迟疑地说:“俺得先拿称来约,不能缺斤短两。您有个家伙什来装这些果子么?” 玉棠环顾四周没找出一个装果子的,她干脆说道:“把筐子留下吧,钱一块儿付给你。” “您能吃得了?” “我家里人多。” “好。”小姑娘放下筐,又说,“但是俺还得拿称来约,麻烦您等会儿。”说完,她跑出屋子不见了。 少顷,小姑娘拿着一杆秤回来,将果筐放上去后拎起查看,“四斤多五两。” 玉棠从包里摸出铜币递去,“我全包了,连带你这个筐。” “小姐,您给的太多了,俺找不开。” “那就不找了,我身上也没零钱。只剩下银元了,你岂不是更找不开?” “那俺去找俺爷,他准有法子。” “别去。”玉棠抓住她一只手,打量她一番道,“大热天站那么久,一定渴了。瞧你的嘴,脱皮了。喝点茶水。”她转身倒好一杯凉茶,又从筐里挑出两个红李子洗了,取出一个递给姑娘。 姑娘推拒不得只好接下,咬了口李子一脸惊疑地看向她。“您可真奇怪。” “这有何奇怪?你找不开我总不能把它一折为二吧?给了你既省事也是功德一件。李子甜吗?” 小姑娘红了脸急忙低下头咬了一口果子,小声回道:“甜。很甜,你快尝尝。” 玉棠依她言尝了口,笑道:“果真很甜,我是吃不来那酸的。” 一曲终了,兰杏匆匆奔赴后场,摘了帽解了绑腿抛下折扇和众姐妹,拖着长衫几步走到屋外拽来一人便问:“她还在那儿不在?” 小子站定往旁一指,“在呐,人家刚刚还找我要了一布袋。” 兰杏谢过他人,提起长衫下摆径直朝那屋子走去。到了门外,风吹动帘子弄得里面灯光明明灭灭,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拉开门,吱呦一声怪叫,里边的人腾地站起身双眸一眨不眨地望过来。 “回来了,我叫人给你打了水,把妆卸了吧。”昏黄的灯光撒来半边颜色罩住玉棠的脸,使之看起来多了柔和和几分红艳,她的眉眼贴近了看是如此的动人心弦。 兰杏收回视线再看自己,青白的长衫半掉不掉地挂在身上,脸上的油彩沾了汗就变得乱七八糟,披头散发简直没有个人样儿。 “……天太热,我不愿意和她们挤在一个屋子里。”她费些心思找了个理由来解释,晃晃袖子从玉棠身边走过。刚脱了戏服就听对方道: “我听见后出戏是《四郎探母》,观众都挺捧场的。” “姐姐不是没去看吗?” “我看了的,知道中间那几场有你的戏,只是中途觉得闷就退回来了。” “那就好,天热,不比寻常时日。”她脱掉戏服随意挽好头发,坐到镜前开始卸妆。 “你弄好之后尝尝这个,可甜了。” “哪来的李子?”话刚出口她便明了了,“是园里那对爷孙。” “嗯,刚好遇到就买了些。” 兰杏闻言看去,桌上那一大筐果子赫然映入她的眼帘。“吃得了吗?” “是要和你分的,我一个人哪吃得了这么多?” 兰杏点点头随口问道:“花了多少钱?”当玉棠报出那个数字后,她惊得瞪大眼睛,一张花脸朝向玉棠。“唉……这怎么说呢?”她嘴巴张张合合,所有的话语皆化作一口浊气吐出。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过花钱买个开心,也是功德一件啊。” “也是。她们爷俩不容易。” 待兰杏卸完妆洗净脸,两人一同坐在桌前吃果子、点心。抹去彩妆,兰杏原本的样貌更清晰地展现在玉棠眼前,她看着面前的女孩儿,久久之后心灵为之一颤。 对这张清丽脱俗的皮相,那可真是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多一分少一分都不对。仅仅清水洗净,原貌示人最好。这就叫天生丽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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