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京城里人人都知道你被太后带去了宝华寺,你还想光明正大的出现在这里,你是生怕别人猜不到我是谁?” 沈月章一脸不服,“明明怕被人认出来的是你,结果偏偏让我带锥帽?” “没办法,谁让你在这万花楼的熟人多呢!”柳云后退半步,阴阳怪气道,“这里可没人认得我,你若是嫌憋屈,不若直接回寺里,等我瞧完了,回头告诉你谁输谁赢?” 沈月章顿时像是被捏住了尾巴的猫,浑身炸毛地盯着柳云,片刻之后,老鸨夸张的笑声响起。 “黄公公可是有些日子没来了啊!” 两人神色几乎同时一变。 沈月章不知道宫里有什么黄公公绿公公,心中纳罕了一阵,心说公公逛花楼,难不成也是来看表演的? 她探着头就预备去瞧这人是谁,但柳云的神色,似乎对那人是谁已经有了几分笃定,钳着她的下巴把她脑袋掰回来,肃然的一扬眉心。 别动! 沈月章便只听,那位黄公公声音带醉,听得出来时喝过一茬了,醉意很重,但还是刻意压低了声音,“那位...管的忒严,这么些年,你说我们谁敢哪儿敢行差踏错一步啊?还不是如今,啊,不在城里了,咱们这些底下人,也好松快松快!” 沈月章她们在转角的昏暗里,和那位黄公公之间有些距离,但这话还是一字不落的落进了两人的耳朵——他似乎并不怕自己的话别人听到,压低声音也只是为了听起来没有那么尖利。 “可说呢,前些日子,刘公公来时还说呢,他都快不知道千金坊的大门是朝哪边开的了!” “老刘是好赌的,咱家,可只好美人。” 这语气听得沈月章只觉身上有种被毒蛇爬过的粘腻。 她直觉的不舒服,皱了皱眉,老鸨只笑呵呵的迎上这话,“别的不敢说,咱们万花楼呀,就美人多!” “黄公公请,咱们天字一号房,早就给您预备下了!” 明晃晃的灯烛之下,那边两人奉承寒暄着走远了,躲在暗处的沈月章默默摘下锥帽,递给柳云。 现在看来,这帽子还是柳云带着比较合适。 ----- 一盏茶后,沈月章坐在昏暗暗的车厢内,百无聊赖地听着巷子外的人声鼎沸。 期间偶有丝竹管弦的声响传来,更勾的人心痒痒的坐不住。 沈月章几次被勾的回头,却只见柳云闭目静坐,仿佛入定一般。 自从听见那个黄公公来了,柳云是万花楼也不让进,宝华寺也不许回,叫了她的暗卫去打听消息,自己就拉着张脸坐在这车厢里生等。 沈月章坐不住,没多久又蹭到柳云身边,“那个黄公公到底是什么人,来个万花楼就让你这么生气?” 宫里太监那么多,能仅凭声音就让太后听出来这人是谁的,必然不是普通太监,沈月章一脸好奇地,“难不成是你宫里的?” 柳云冷哼一声,眼眸半睁,眸色里泛着簌簌冷光,“他若是我宫里的,此刻,早已死上八百次了。” 沈月章自然是知道,柳云这人有多受不了事情失控,为了减少计划失控的可能,她对自己身边人的要求自然也是极高的。 像这种太后不过出宫没两日,就大摇大摆跑花楼里逍遥这样的事,看着也不像柳云会重用的人。 沈月章忽然面露惊讶,“该不会,是皇帝身边的吧?” “胡说!”柳云嗔了她一眼,“皇帝身边怎么会留这样的人!” 略作犹豫,柳云到底还是解释道,“黄德全是内仆局令,掌中宫中车乘,从前六宫无主,他这个内仆宫令做的有名无实,如今正值大选,他这个和中宫沾点边的‘大人’,背地里还不知收了多少的贿!” 柳云的目光顺着被风掀起的车帘,望向巷子口的暖红烛光,“收贿、结党、乱政,当年宁荣之乱,一半的祸事便是起于宦官干政!这万花楼里光彩夺目,鱼龙混杂,可难保最后见的人是美人,还是大人!” 沈月章又问:“见美人怎么样,见大人又怎么样?” 柳云面无波澜,“见美人,杀;见大人,诛!” 柳云这话说的轻飘飘的,却慎人的很,沈月章被吓的摸了摸自己脖颈,“见个美人而已,不至于要了命吧?” 柳云眸底极暗,沉沉看向沈月章,嘴唇嗫嚅,欲言又止半晌,终究只沉了口气,眉宇间一袭可见几分烦躁,含糊道,“你以后就知道了。” 可话刚落,她又立马改口,“不,还是,这辈子都不要知道的好。” 沈月章被她弄昏了头,可立刻又反应过来。 “哦~” 沈月章压低了声音,凑到柳云耳边,“太监不能人道,你是笃定了他是来见大人的?” 呼出的热气扑在耳廓,柳云放在膝上的手指蜷了蜷。 沈月章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眸灿亮如星,那是二十年养尊处优得来的简单和纯粹,更是被保护得很好的干净和明媚。 柳云每每与这样的眼睛对视,总会觉得自己会溺毙在这刺目的光亮里。 她呼吸艰涩,混乱中难掩心中的渴望和阴暗——她想要拥有这样的光亮,又忍不住想要这样的光亮,想要拉着这样的光亮,一同沉沦在自己的暗色死寂! 可起初,她仅仅只是想通过这光,照亮自己的前程大道的! 是什么时候起,她只想用沈月章来当台阶的念头淡去的? 大约是老侯爷去世,沈月章在灵堂前跪晕过去的时候。 在她晕倒之前,柳云不止一次地要求沈月章回去休息,可被沈月章以更加不容拒绝的执拗驳回。 柳云觉得自己在沈月章面前的威信收到了挑衅,觉得沈月章不识好歹,觉得沈月章简直愚蠢至极! 人已经不在了,她这样跪着,除了让自己受罪,除了自我感动,还有什么用? 人活着就得往前看,可柳云自以为是的觉得沈月章不懂,并为此和她爆发了一次比一次激烈的冲突。 最后沈月章晕倒在灵堂上,夜里醒来的时候,第一句话便是她不要看见柳云。 那句话至今想来,还觉得心口处飒飒漏风。 那时候的柳云只茫然的站在原地,心头一半是羞恼,一半是委屈。 她羞恼于沈月章当着满屋下人的面丢了她的脸,更委屈于她明明是为了沈月章好,却还要遭到她这样的诋毁。 柳云茫然地感受着四肢百骸的冰凉,那感觉好像是她失去了什么,但很可笑,她明明什么都没有拥有过,又怎么可能失去? 最后,气急败坏的柳云强撑着脸面出了正屋,她还没来得及离开,十七公主的仪仗便已经到了院外。 宫里入夜下钥,十七公主虽然受宠,但从来没有借着权势和恩宠去尝试破坏规则,她一贯的谨小慎微,却在听说沈月章晕倒之后,连夜带着宫里太医赶来。 那是柳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十七公主。 她真的生的很温柔恬静,太医给沈月章看过病之后,屋内便只剩十七和沈月章两人。 十七公主的贴身侍女,和柳云这个沈月章的贴身丫头立在廊下。 屋里的十七公主抱着沈月章轻哄,十七公主的母妃是永州人,她学着她母妃,给沈月章唱永州的小调。 不同于柳云强硬的、不容拒绝地的命令,她哄着沈月章喝药,用她特有的,温软的语调。 她给沈月章带了她爱吃的奶糖,还有她之前看上的珠钗。 渐渐的,柳云听着屋里传出沈月章压抑的哭声。 十七公主的侍女站的更远了些,柳云却站在原地,任由天上的明月照出一脸的茫然无措。 她茫然地想着,沈月章那么个娇小姐的性子,是从什么时候起,不再在她面前哭了的? 她本以为是沈月章长大了,她本以为沈月章变得坚强了,她本以为... 院子里风雪凄凄,沈月章的哭声由压抑至放纵,最后声嘶力竭,又渐渐哽咽。 侍女上前两步,说公主该回宫了,请她进去催一催。 柳云进去了,然后就看见十七公主坐在窗下的榻上,身前膝上是已经睡着了的沈月章。 沈月章哭累了,枕着公主的膝盖,蜷成一团。 柳云进去后,十七公主一眼认出了她。 十七一手托着沈月章的侧脸,一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跟柳云说,“你便是柳云吧,常听小核桃说起你。” 这话莫名听着像是审判,对这些贵人们早已能够应对如流的柳云却难得抿着唇没吭声。 正得盛宠的公主,自然是比永定候这个不守规矩又无法无天的女儿更好的跳板!可柳云却忍不住把她当做争夺领地的敌人。 只是这个敌人慷慨的过分,她把睡着的沈月章交给柳云。 “她自小没了母亲,如今府上最疼她的老侯爷也不在了,心里难过的很呢。” 柳云动作生疏又僵硬地接过沈月章,心中只道,如今继母又有了儿子,她何止该难过呢,日后能不能过的舒心都两说,哪儿有那么多的功夫让她难过? 她对沈月章是一贯的恨铁不成钢,对十七生于皇家,却还这样优柔寡断的性子更是不屑。 但更多的,是对这两人想法念头从来一致的不虞。 她心底开始生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异样,那感觉,好像是自己偷走了别人的种子,辛辛苦苦种出来之后,又被人追上门讨要。 强撑着冷漠送走了十七,柳云看着沈月章的睡颜,第一次有些无所适从。 不同于柳云对别人触碰的抵触,沈月章小时候像是个面团子,不光白白嫩嫩,还喜欢被人揉捏。 沈月章深以为这是一项享受,但柳云一向敬谢不敏,是故两人从来没有过这样...亲密无间的时刻。 她抱着沈月章坐在床头,沈月章的额头贴着她的小腹,沈月章的一只手同自己的手十指紧扣的握紧。 柳云觉得别扭,也觉得奇怪,但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厌恶,她脑海里又出现了十七抱着沈月章的模样。 她一边打心底里拒绝和十七有关的任何事情,却又一边忍不住学着十七的样子,抱着沈月章,唱了一晚的锦州小调。 她还试图拍着沈月章哄睡,只是手掌几次抬起来,又终究落不下去。 好像落了,就承认了她在沈月章身边这么多年,对她的了解还不如一个外人。 好像落了,就承认了这片领地之前是十七的归属。 好像落了,她就承认了那些难以察觉的东西属实存在... 那个时候的柳云自觉,那些寄生于飘渺又可笑形式的面子和尊严,是最不可坍塌的东西! 但人总是会在失去的痛苦里,慢慢领悟到面子才是真正飘渺又可笑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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