蘖墨终究有毒,一次两次尚可,多了便就会顺着头皮损耗肌理,长久以往,人会有损伤。 卫若漓蹲下来,看着师泱靠在门旁闭眼沉沉睡着,连下雨了都未察觉。 连日来睡眠不足,眼睑下也乌青一片,她从前爱漂亮,涂脂抹粉必不可少,即便是此刻,满头白发也不忘抹粉箍头。卫若漓抬眼,瞥见她发髻上插着的簪子,是去年生辰那日,她送给她的。 那根银簪,不是什么名贵的首饰,是她们那时候去焚渡山住在平燕州那段时间时,她偷偷买的。当时没有送给她,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才想起来。 因为没有什么契机,也没有什么由头,正巧生辰那日,她站在铜镜前穿衣,在篦匣里看见那根银簪,所以顺手就带在了身上。 如果不是师泱让她替她挽发,她大概还是不会拿出来。 所以,一切都不过是某一刻的念头罢了,没有刻意,也没有缘由,正巧是她要挽发,仅此而已。 卫若漓将臂弯里的披风展开来,轻轻盖在师泱身上,动作轻柔,生怕吵醒了她。 她其实很怀念那时候在平燕州的日子,一座四四方方的小院子,只有她们两个人,清晨赶集买菜,亲自烧火做饭,洗碗洗衣,天黑了就爬到屋顶上看月亮看星星。 没有恩怨,也没有仇恨,她们拥有的,只有那片天和那片地,还有彼此。 殿门外,钟怀珍撑伞停在那里,她看着远处廊庑下的两道身影,看着卫若漓那眼里的珍视,那小心翼翼为眼前人盖披风的温柔,只一瞬间,她忽然连站在这里的勇气也没有。 师泱睡得不安稳,猛地一下惊醒过来。 她满头是汗,像是被水呛到,猛烈地咳嗽了下,连忙惊声大喊道:“阿漓,有水——” 卫若漓被她吓到,连忙抓住她的双臂,喊她:“师泱!” 师泱愣怔在那里,一时之间像是没有反应过来。她做了个噩梦,梦到她和阿漓去兕匣山,她们正往前走着,忽然眼前出现了一条很深的裂缝,裂缝里洪水滔天,她眼睁睁看着阿漓在她眼前掉进了那道裂缝之中。 师泱神情有些恍惚,只盯着卫若漓眼睛一眨不眨,卫若漓看出来,师泱吓到了,忙抓住她的手,安抚她问道:“怎么了,师泱?” 师泱脱口道:“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你掉进了深渊里,我怎么喊怎么叫,也没有人来帮我。”说着说着,眼眶忽然酸涩,她伸开手掌,环住卫若漓的脖颈,整个人趴在她的怀里,浑身颤抖。 卫若漓猝不及防,感受到怀里扑进来的人。 明明晚膳时候,她们还闹了不愉快。 也顾不得什么,卫若漓伸手去拍她的背,温声说:“只是个噩梦,醒了就好了。” 钟怀珍走了过去,她走到廊庑下,低头看着地上的两人,淡声轻喊:“陛下……” 师泱这才返过神来,她仰头,看着眼前站着的钟怀珍,又看了看身旁的卫若漓。 卫若漓放开了师泱,脸上刚刚的担忧与温柔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那张冷冰冰的脸。 “皇后有何事么?”卫若漓淡声问道。 钟怀珍将她的神色看在眼里,收起心底的失落,脸上努力保持着她的温婉与平静,她笑着道:“许久没有见到陛下,臣妾想念你了。” 她说着,伸手去捧卫若漓的脸庞,指尖在她眼尾轻蹭,温声说:“这些时日,臣妾身子抱恙,没有时间来照料陛下,陛下似乎清减了些。” 卫若漓微蹙眉,她伸手去拉怀珍的手,她们之前,并未这样靠近过。 “皇后身子不好,就不用操心朕了。药用了么,外面雨大风大,秋芸,送皇后回宫吧。” “不必了,今日臣妾来,是要服侍陛下就寝的。”钟怀珍笑着拒绝她,而后从秋芸手里接过披风,披了在卫若漓的身上,而后捧住她的脸庞,垫脚就仰头碰触她的唇瓣,只亲亲一下,并未深入,她笑着问她,“阿漓难道不想我么?” 卫若漓彻底顿愕住,似是没有想到怀珍竟然会当着师泱的面,与她做亲近之举。 她下意识偏头去看师泱,却见她依旧坐靠在地上,仰头看着她,一双眼睛里带着空洞的呆滞与怔愣。 不知怎么的,就在这一瞬间,一颗心被狠狠刺了一下。 怀珍继续伸手去理她的屏风,恍若无人地这才看向地上的师泱,她居高临下站在那儿,不卑不亢地笑称:“公主如今既为状元郎李大人的妻子,婚期将近,公主也当为了李大人保养好身子才是。不过,既为旧相识,公主住在宫里,倒也无妨碍。只是此刻雨下得大了,秋芸,送公主回璇玑殿歇息,倘若冻坏了,我拿你是问。” 秋芸忙应声说是,上来就要去搀师泱,师泱像是失去了血肉,没有灵魂的躯壳,任由着身边的人扶她起来,由春喊了她一声,她也仿若未闻。 秋芸:“去拿伞来,要大伞。” 片刻之后,有人拿了伞过来。秋芸撑着伞要送师泱离开,由春瞪了她一眼,不许她碰师泱,她用余光瞥了眼一旁不动声色的卫若漓,扶住公主便冒雨往外走。 卫若漓站在那里,看着师泱落寞的背影,她一句话也没有,眼睛里黯淡无光,像是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生气,仿佛一具行尸走肉。 她紧紧攥了攥手心,压住心底深处那一抹心痛。 钟怀珍扶着卫若漓要进殿,进了内殿,卫若漓站在窗前,身后钟怀珍去点床榻旁的烛灯,昏暗的房间里逐渐亮堂起来。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卫若漓沉声问她。 钟怀珍愣在那里,手里捏着玉搔头,愣怔之后,重新又去挑烛心,淡声说:“臣妾不明白陛下的意思,刚刚字字句句,难道有一分一厘的差错么?” “你明明知道的,何必玩这些文字游戏?”卫若漓不看她,声音冷淡到了极点。 钟怀珍默站在那里,与她相背对着,听见身后的话忽然觉得好笑,她有意要发泄着这半个月以来的不满与不甘,将话捅开了说:“明明知道?我该知道什么?是知道你对她依旧念念不忘,还是知道,你要与她重修旧好?” 她转过身来,望着卫若漓的背影,道:“漓姐姐,如果你不能做到像爱别人那样爱我,当初就不要答应封我为后。你要为师泱抛弃你而自暴自弃,就不该拉我进这个泥潭之中,既然你封了我做姜国的皇后,便就该让我做一个名副其实真正的皇后,给予我一个妻子应该有的义务。如果你要回头去挽回师泱,挽回那个曾经抛弃你,为了别人不惜杀害你性命的人,就请你,废黜我的皇后之位。” 卫若漓紧紧捏住掌心,她站在窗户旁,感受到那风雨吹打进来,漂浮在她的脸庞上,冰冷刺骨。 进退全都是为人逼迫,他们将她那一层自尊与骄傲,全部踩在脚底,然后无情嘲讽,逼得她不能回头,更无法向前。 钟怀珍见她沉默,就明白刚刚那一番话说出口,她就不会容许自己回头去挽回师泱,那曾是她的痛与耻辱,即便有后悔与不舍,为了那一层骄傲,她依旧不会那样做。 她一步一步走向她,走到她的身后,然后伸手环住她的腰,紧紧贴在怀里,她哀求地喊她:“漓姐姐,我不再是从前那个没有长大的小不点了,我是一个女人,更是一个渴望爱的女人,你为什么不可以做到,将师泱忘记,来重新爱上我呢?我不在乎你从前爱她多久,五年,十年……我都可以等,等你用五年,十年的时间去忘掉她。” 卫若漓转过身,伸手拉下她的双臂,看着眼前泪流满面的女孩儿,她心有不忍,却给不了她任何承诺。或许封后是错误的,用自己一时的自欺欺人,去拉上别人的一生,给予她一生都不能期盼得到的东西,这样的她,与丧心病狂的人渣又有什么区别? “怀珍,对不起。当初是我不该答应娘,去封你为后,你有爱人的权利,只是我忘不了师泱,也更无法不去爱她。如果废后,能叫你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找到那个也能够爱你如生命的人,那个人才是你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我既然无法做到对你的承诺,就不会将你困在这深宫之中,你与怀则,都是我生命里重要的亲人与朋友,除了爱,我可以给你任何我能拿得出手的一切。对不起。” 说完,卫若漓没有再有任何的犹豫,迈脚就要离开大殿。 她走到门旁,伸手去拉开殿门,甫一抬头,就看见站在门口浑身潮湿的师泱。 她满头白发,湿润地贴在额角,满脸是雨水地咧开嘴角笑着说:“阿漓,我说过,不论何时何地,我都不要离开你,就算你不要我了,你要爱上别的人,我也不会离开。” 说到最后,声音逐渐变成了啜泣。 卫若漓听得出来,那道啜泣声音里,除了她锥心的疼痛,还有无尽的恐惧。 她恐惧她爱上别人,怕她不要她。 这样的折磨,已经太久了,她不想再尝试再一次失去的痛苦了。 卫若漓看着眼前的人,她伸手勾去她眼尾的眼泪,无奈地笑:“师泱,你这个傻瓜。”说完,撑手将人整个拥进怀里,紧紧抱住她。 感受到她浑身潮湿冰凉,卫若漓将人拦腰抱起,冒着雨迈脚就冲往璇玑殿的方向。 由春站在她们一旁,无声地勾起唇瓣,也笑着连忙撑着伞一起追上去。 身后殿内,怀珍站在那里,完完整整听见门旁的话,她那颗决定一搏的心,也在这一刻间,彻底输得一无所有。
第96章 卫若漓抱着师泱到了璇玑殿, 两人浑身湿透,她将人抱进寝殿里,把她放在床上她,卫若漓蹲在她身前, 轻仰头与她对视, 那一眼, 有着彼此心照不宣的一眼万年的味道。 彼此都没有说一句话, 卫若漓收回视线放开她,起身去找干净的衣服和手巾,然后又回来走到床前,居高临下地用手巾擦她脸上脖子里的雨水。 擦干雨水, 卫若漓又伸手去解她领口的扣子, 要替她换下身上的湿衣服。 扣子刚解了两颗,师泱就抬手抓住她的手腕。 卫若漓见状, 抬起眼梢看她, 声音轻轻:“湿衣服不能穿在身上, 会感染风寒的。” 没有再让师泱拒绝, 卫若漓就这么解开她衣裳的所有扣子, 将全身上下的湿衣服全都换了下来,她身上有不少伤口, 肩上的箭伤, 手腕上的勒痕, 还有脖颈间的刀痕……每一道疤痕,都能叫卫若漓去回忆,她那时候究竟受了什么样的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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