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十八岁生日之后跟他们讲不婚,在大学毕业之后跟他们讲我要去南美洲,我的青春期似乎要比余忱星来得更晚一些……”她一片一片地讲那些纸沫碾落,尤其迷惘地说, “大概这也是我试着在我人生里打过的两个孔吧。” 一个孔是她真正认定的事情,另一个……是她以为他们至少会不太希望她去做的事情,也许他们会挽留她。但她好像忘了,对之前去上海的余宏东,和去哈尔滨的崔禾而言,也许她去南美洲,和留在成都,可能都没有什么分别。她明白不管是真实的孔,还是她说的那些孔,当然都不是什么坏东西。 而对于此,他们总是貌似不反对,但也不支持。以至于她在很长一段时间深陷其中,不得要领,好迷茫。 有时候她甚至希望,她也可以跟他们吵一架。长到这么大,她跟人吵架的次数都很少。她还是不懂怎么吵架,其中吵过最多的,吵到被电影镜头记录的,吵到被很多人误会她们是死对头的,吵到被很多人觉得她们不对付的…… 也不过是池不渝。 “就只是这样?” 池不渝现在没有跟她吵架,只是在她颈下默默流眼泪,这样跟她讲。 崔栖烬抱紧会跟她吵架、也会让她掉眼泪的池不渝,“嗯,就只是这样。” “崔栖烬。”池不渝又喊她了。不知道池不渝是不是决定将她当作崔栖烬来对待。 “嗯?” 其实不管池不渝把她当作是哪一个,她都会应的。 “那为什么……后面又没有去?” 为什么没有去? 崔栖烬搓搓自己手上的纸沫,软软的,湿湿的,忽然觉得有一点像雪,她想起2020年年末,成都下过的一场雪—— “我是在那年冬天搬到爱情迷航街的,那个时候,成都下了一场还算大的雪,好像有今年这么大,又好像比今年还要大,落在肩上是软的,租来的房子很小,前面是一间工作室,后面就隔出来当小隔间,摆一张折叠单人床,一张柜,一盆绿天堂,门很窄,有时候我从外面看,觉得好像一个小小的洞窑,或者一个小小的孔。不过,幸好我能带来的行李也很少,刚刚好就能填满这个很小的孔。” “就只是因为刚刚好?”池不渝应该是有点困惑了。 崔栖烬想,当然是刚刚好。 只不过,在这一场雪之前,是一个燥闷的九月,爱情迷航街飘满了热带水果甜腻的气息,像一个种植着菠萝芒果的热带水族馆。要去南美洲之前的一个夜晚,她踏着烦乱的步子,在一家名为真心话大芒果的店前面停下了脚步。 夜街燥热吵嚷,芒果整整齐齐地摆在外面,一辆蓝色卡车停在路边,好几个人,像好多只蚂蚁忙忙碌碌地搬着纸箱,爬上爬下。一只穿红色polo衫后面印我爱搬家的蚂蚁撑着胖鼓鼓的腰,对一只穿苹果绿帆布鞋的蚂蚁讲——妹儿,这不能怪到我们哈,搬东西,本来磕磕碰碰什么的就免不了的。 而那只穿苹果绿帆布鞋的蚂蚁,大概不擅长与人争辩,但在这种时候还是很聪明地知道,要撑住气场,于是撑着凶巴巴的嗓音讲——之前找你们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哇! 看来这只蚂蚁遇到麻烦了。 不过她的表姐姨妈爸爸妈妈呢?怎么在这种麻烦时刻竟然没有人在她的身边? “池不渝?” 崔栖烬站在路灯下喊一句。 当时的池不渝,初入爱情迷航街的池不渝,回过头来,只那么一瞬间,街头人影像抽帧电影那般穿梭,池不渝悄悄憋红了眼圈,很委屈地朝她瘪瘪嘴,一个字一个字地喊她, “崔~木~火~” 等她走过去,却又立马叉着腰,恶声恶气地对搬家公司的人说,“你们中途已经加价过好几次了,现在东西又给我磕坏了,你们不光不赔,还不道歉,我等下就在平台投诉!” 像是找到了人撑腰。 战战兢兢地扯着她的袖子,不放开。崔栖烬看了看池不渝拽紧她的手,又看看搬家公司的人,淡淡地讲, “我有朋友是律师,需要她过来跟你们聊一聊吗?” 两个人站在一块,事情总是能顺利解决。 搬完家,她们蹲在真心话大芒果店门口,池不渝为表感谢,请她吃芒果。崔栖烬不可能这么随便就在路边吃芒果,但看一看自己帮搬完家后已经变得脏兮兮的衣服,很烦躁,但还是陪着池不渝蹲在马路边边,举一只池不渝硬要买给她的甜筒,数经过她们的蚂蚁。 池不渝眨着眼睛问她,是不是真的有律师朋友哦。 崔栖烬十分嫌弃地看池不渝吃脏的嘴巴,转移视线,盯一柱光不太均匀的路灯,目不斜视地递给池不渝纸巾,很敷衍地答,假的,我连朋友都没有。 池不渝好惊讶,过了半晌,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似的,当即把芒果一甩了之,用纸巾恶狠狠地擦自己黄黄的嘴巴,很生气地叉着腰讲——难道我,陈文燃同学,冉冉都不是你朋友啊?崔木火你好烦嘛! 池不渝好生气,池不渝生起气来好麻烦,池不渝又发她气了。池不渝转头就走,气冲冲的,像一只歪七扭八的企鹅,可惜那个时候没有下雪。于是池不渝像一只从南极迷路到成都的企鹅。 崔栖烬跟在池不渝后面,不太耐烦地喊她慢点走不然要摔倒,同时解释—— “池不渝。” “池不渝,我不是这个意思。” “池不渝你等一下。” “池不渝你嘴巴脏兮兮的!” “池不渝你现在不漂亮了!” “池不渝你有夜盲症!” “池不渝你等下又要摔跤了!” “池不渝……池不渝……池不渝——” …… 那时崔栖烬还没学会道歉。大概她道歉的方式,就是跟在池不渝后面,不停地反复地喊她的名字,像一个坏掉的复读机。 而池不渝生气的方式,也还是一样好笑——就是怒气冲冲地在闷头走路,像是快要爆发的火山,但遇到过马路等红灯的时候,还要刻意等她一会,不让她跟丢。 后来,她们在这条只来过两次的街迷了路,莫名其妙走到了一个马路边,那里有一根电线杆,上面贴满了招租广告,那里还有一个一楼的店铺在招租,卷闸门半开,透过玻璃门,能看到里面还有一个很小的房间,像一个小孔。 透过玻璃门,还能看到外头站着两个人,只看得到下半身,看不到头,一个穿苹果绿匡威,另一个穿芒果黄Vans。 苹果绿匡威踩一踩路边的白线,然后怒气冲冲地踢一块小石头,小石头砸到芒果黄Vans上,停在这上面。芒果黄Vans没有动,双手插兜,样子好像很冷酷。 苹果绿匡威踩着小石子,别别扭扭地说,“你是不是明天就要走?” 芒果黄Vans看着那扇半掩的玻璃门,很心不在焉地说,“可能吧。” “可能?为什么是可能哦?” “因为……暂时还没想好。” 苹果绿匡威踩一踩地面,“这可不像你,怎么会这么犹豫?明天就是出发日期了,还要这么临时来决定?” 芒果黄Vans还是没有动,“你觉得我应该去吗?” “这我怎么知道哇?” “也是。” “不过……” “不过什么?” “算了,没什么的。” 苹果绿匡威话没有说清,就又含含糊糊地用鞋底磨了磨地面,而后踩着白线,像只幼鸟一般地跳开了。 芒果黄Vans停了三四秒钟,没有去追问,只是沉默地看这个人一定要踩在白线走的背影,好幼稚,像小娃儿。 又看那扇半掩的玻璃门,在池不渝回头看她之前,偷偷打开手机相机,拍下了上面的招租广告。手机相册里,在招租广告的相片之前,还有一张拍得很模糊的照片—— 也是在这里,也是这扇半掩的玻璃门,玻璃门上映着两个人,匆忙之下没有聚好焦,可就是这两个模模糊糊的人…… 刚刚好站在那里,将里面那个小孔填得满满当当的。咸主敷 照片是她刚刚趁池不渝闷头看地板时所拍。 让人想起两条曾经在这里被记录过的热带鱼。而刚好,她在盯着这张照片看的时候,就有两个青年从她们身旁经过,嘀嘀咕咕地说一句——原来这里就是爱情迷航街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嘛。 原来,原来。 崔栖烬把手机锁屏,盯自己帆布鞋上那颗被无缘无故踢来的小石子,突然笑了一下,然后跨着步子,莫名其妙的,也学前面池不渝一样踩白线一步一步地走。 路边店铺的玻璃门倒映着她们一前一后的身影,一双苹果绿匡威,一双芒果黄Vans,好像两只刚刚学会走路的鸽子,好滑稽。 原来爱情迷航街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只不过刚刚好…… 有两个夏天,她们都在这里迷了路。 - “就只是那么刚刚好。” 崔栖烬抱着池不渝,声音很轻地回答。 她有些摸不准自己到底为什么不去,或者,应该说,她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把她留了下来。她甚至在报名之前就冒出一个念头,也许只要崔禾或者余宏东一句话,她就会被轻而易举地留下来。可是他们没有。 但她还是留了下来。 不过,她好像有一点害怕,池不渝会再遇到这种麻烦。要是那天晚上她没有闲来无事去爱情迷航街…… 那池不渝,要怎么办呢?池不渝,会偷偷躲在真心话大芒果店门口哭吗? 可崔栖烬很嫌麻烦的。 应该不会是因为池不渝。 应该只是,因为刚刚好。 崔栖烬这样想。 身上的水还是在往下滴着,她有些恍惚地看着自己手上的那些纸沫。而池不渝正抱住她,很突然地拍拍她的头,手掌心湿湿地,贴住她的头发。语气不知道是警告,还是安慰, “崔栖烬你是一个笨蛋!” 崔栖烬觉得好累,她不想和池不渝争辩。就好像刚刚那一瞬间,她就已经回到二零二零年的爱情迷航街,跟那时候的池不渝在夏天时吵了一架,又在一个正在下雪的冬天,不知不觉地搬进了那个小孔,看一整条街慢慢更迭到二零二四。 那就当她是笨蛋吧。 “崔栖烬。”池不渝又喊她了。池不渝怎么突然要喊她这么多下? “嗯?” 崔栖烬拍拍池不渝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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