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见池不渝,声线很微弱地喊她,“崔栖烬。” 她捂自己痛到无以复加的肺,声线是被呛过水的嘶哑,不知道是不是凭空产生幻觉,池不渝终于喊她名字了? 自从乐山回来之后,池不渝就再也没有喊过她。 这个时候,怎么会? 崔栖烬有些无措,但还是给出回应,“嗯?” 然后又用力掀开眼皮,去望池不渝。 池不渝也失了力躺在草坪上,就在她身旁,不停咳出一些冰凉的水,大概是冷的,裹着毛巾和干外套,还是有些发抖,脸色也还是苍白。湖水从睫毛,从头发上一直滴下来,崔栖烬忽然觉得池不渝像一个正在融化的雪人。 她突然很想要抓住她。在湖里那一刻,就很想要抓住。 天还是一片瓦蓝,没有乌云。不知今天到底是太阳和乌云还有没有在打架。这时,她听到池不渝像是失神地喊, “崔栖烬。” 她喊她的名字,又一遍。之后冉烟和陈文燃对视一眼,而后默契地停止动作,同时维持沉默,走远几步,注意着她们的动向,但没有再讲话。 “嗯。”等她们走开,崔栖烬应了。 池不渝不依不饶,眼眶边缘逐渐泛起了红,一个字一个字地喊,“崔栖烬。” 崔栖烬笑,笑了几声,又开始咳。大概是肺连着心,她莫名觉得心也跟着痛,被一句呼唤弄得像是泡在酸涩的水里。 “嗯。” “崔栖烬。” 池不渝很执拗地又喊她一遍,湿漉漉地望过来,眼底的润光比刚刚的湖泊更湿,鼻音很重,像是在哭,又像是惊惶茫然, “你刚刚不应该跳下来的,你连眼镜都没有戴,而且你不是已经知道……” 池不渝双眼通红,“我现在已经没有在怕水了吗?” 崔栖烬在这一瞬突然愕然。她意识到怕水的海绵宝宝的确已经是过去,而上次池不渝就同她们一起泡过温泉,上次泡温泉时她就有想过原来池不渝已经没有再怕水…… 很小很小的时候,崔栖烬就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去海边不能下水,看雪不能尽情地去玩,也十分懂事地遵循这道原则,不贪玩,不让自己出错,最好不要生病,不要给崔教授和余教授添麻烦。长到二十七岁,也该是一个早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一直是一个病秧子,在高度近视没有戴眼镜的情况下是不能贸然游泳就不该下水的年纪,如今,如今,才终于有人教她迟来地体会到一个事实的真相——为什么那次高考,池不渝在自己这里看到她准考证的当下,会什么理智的办法也想不到,直接跑几条街给她送过来。 “对不起,我好像突然忘记了。” 崔栖烬用小臂挡自己湿漉漉的脸。 她应该要笑,可不知道为何从眼睫滴下来的水,为何会是又咸又涩的,一滴一滴,好像眼泪。 “大概是因为,我是个笨蛋吧。”
第44章 「奇怪拥抱」 “崔木火?” “……嗯。” “你是不是……”池不渝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很微弱, 不知道是被水呛得太多,还是有些犹豫。 “没有。”崔栖烬否认,语速很快。 池不渝不讲话了。 崔栖烬咳嗽两声,小臂还是盖在上半张脸, 紧紧的, 不愿松开。衣袖上的水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落到脸上, 足以遮挡那些从眼尾滑过又咸又涩的液体。 “我没……咳, 咳,咳……” 崔栖烬又呛出了一些水,一时之间口鼻只剩下辛辣,甚至又逐渐刺得连肺部都扯着痛。 咳了两声,有些慌乱的窸窣声也出现了,像是有个原本像她一样躺在草坪上的人, 很匆忙地直接翻一圈,滚到她身边, 然后又用自己湿漉漉的掌心,锢住她挡在脸前的手腕,声音有些急, “你让我看看!” 崔栖烬不肯, 僵持之下。池不渝也不松手, 紧紧地攥住她,身上的, 脸上的, 手上的水, 纷纷往她脸上,衣襟, 耳后下落,与自她身上滴落的水,淌在一起,滴在鲜嫩草芽上。 青草香被浇灌得愈发浓湿,日光蒸得水渍发热,崔栖烬脉搏在池不渝柔软掌心轻易起跳。许久,她听见池不渝在快要凝滞的空气里呼出一口气,之后便被难受得咳嗽起来,腕心一跳,犹犹豫豫地松开手,从缝隙之中去看—— 白茫茫的日光刺进来,模糊间她只看见池不渝湿答答的脸。 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清。 只看得清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她嗓音嘶涩地问, “池不渝?你要紧吗?” 池不渝一边咳一边望着她,那只捏住她手腕的掌心久久没有松开,好像是凑近了些,看得出来池不渝自己的眼睛也红红的,但还是盯她,接着,小心翼翼地伸手过来,手指轻轻刮过她的眼梢。 皮温相贴,泪水混合湖水,沁入指腹。 那一刻崔栖烬下意识垂了一下睫毛,试图避开。 而池不渝愣住,半晌,才呆呆地讲, “你真的又哭了啊。” 一天之内掉了两次眼泪。从懂事起,崔栖烬就没有过这样的体验。眼泪是不好的,是坏的,会让大人生气,觉得这个小孩不懂事。崔教授和余教授的小孩是要懂事的,不能闹脾气,不能耽误他们教书育人。她理应是一个典范,被挂在最高处示人。 “咳嗽刺激的,只是生理性泪水。” 崔栖烬有些生硬地强调,而后又用手背擦了擦自己湿漉漉的眼皮,欲盖弥彰,再去看池不渝边缘泛红的眼, “你不也是?” 她尝试转移话题。 池不渝看着她。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池不渝的眼睛越来越红。过了几十秒钟,像是要被太阳蒸成两颗红柿子。 偏偏这两颗红柿子,还一声不吭,变得越来越红。 崔栖烬在草地上坐起来,在自己身上翻了翻,发现自己随身带的纸巾都已经被浸透,甚至掏出来之后,轻轻一扯就变成一些又湿又黏的纸沫。 她满手都是乱七八糟的纸沫,有些沮丧,像个做了坏事被抓包的孩童。这时听见池不渝吸了吸鼻子,突然讲, “要抱抱吗?” “什么?”崔栖烬的第一反应是疑惑。 像不过脑子,拒绝之后才反应过来池不渝说的是什么。 她顿了一下,没有去看池不渝, “你该不会是被吓——” 一边说,一边低头看自己手上零碎沾着的纸沫,像是脱不干净,手指捻了捻,只好又空空如也地放回自己的兜里去。 手放到兜里,被湿软的布料裹住。与此同时,一道模糊的身影扑过来,湿淋淋地,不由分说地抱住她—— 下巴用力枕在她的颈间,脸埋在她的耳后,双手搂住她的后颈,濡湿的长发贴紧她的体温。有裹着热意的水淌到她的肩上,像眼泪,又不是那么像。 传到耳边的声音格外近,像是抽泣,又像是女人有些艰涩的呼吸。 崔栖烬的手还放在兜里。 一时之间难以反应。而池不渝,在她耳边抽噎着说, “那我需要,我需要抱抱。” 崔栖烬看到她们的影子,投在鲜绿的草坪上,灰扑扑的,不对,好像池不渝的会更透明,更亮一些。她的更黑。 总之,她们的影子突然之间叠在一起,没有缝隙,像生长在一起的某种灌丛植物,又像某种突然暴露在阳光下的海底植物。 呼吸还淌在颈间,混杂着下落的水。 崔栖烬被池不渝抱得很紧,几乎要被池不渝身上滴落的水,在耳后烫出一个又一个洞。池不渝的体温好像有点低,应该是从湖水里出来太冷。 人类体温低的时候需要互相取暖。 崔栖烬犹豫,微微将手从衣兜中掏出,模糊间她下意识抬起头去望,看见两个遥遥的人,好像是陈文燃和冉烟,也都在看着这边。 她悬在半空的手停了停。那两人又默契地走得更远。 于是。 她悬停在半空的手,终于落到池不渝细瘦的背脊,透过薄薄的,湿湿的意料,触摸到了池不渝微微凸起的骨骼。 “怎么一下子哭得这么厉害啊……”她声线很干涩地说。 池不渝将她抱得更紧。 崔栖烬拍了拍她的背。她甚至突然上气不接下气起来。 池不渝真是一个好奇怪的生物,拍拍背会哭得更厉害,一哭起来就没完没了,还会缩在她怀里,像是一下子变小了似的。她的眼泪好多,把她给她拍背的手都折腾得很酸,把她的眼睛也折腾得很酸。 “我问你……问你一个问题……” 哭了很久很久,池不渝变成一滩快要融化的雪,或者是一团快要蒸发掉的湿气, “大学毕业的时候,那次我们计划好的毕业旅行,你为什么后来突然要说不去? 崔栖烬没想到池不渝会在这个时候突然问这件事,有些惊愕,但还是说,“我那个时候,打算去南美洲的那个环保计划。” “为什么突然要去?” 为什么?这个为什么说出来,恐怕十分稚气。 崔栖烬抱着池不渝,沉默许久,但还是给出回答, “你见过余忱星身上那些钉子吗?” 池不渝大概没能马上就联想到两者之间的联系,“之前见过。” “嗯。”崔栖烬说,“她在进入青春期之后,突然很疯狂地往自己身上打孔,她一向不怎么听话,总是做一些让崔教授和余教授很不满意的事情出来,但是,但是,每次她多打一个孔出来,崔教授和余教授也都不会说什么,不会说她这样做错了,只是会反问她‘你觉得这样真的好吗’,但余忱星和我不一样的,她不会承认错误,她不会说对不起,不过这本来也不是什么错,她当然有权决定自己的外表究竟是何表现……” “但她每次都会跟他们吵架,吵得好厉害,有时候会离家出走,好几天不回家,那段时间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崔教授和余教授也会有很明显的情绪波动,和平时不太一样……” “那你呢?”池不渝突然问了一句。 池不渝没有再哭了,只是呼吸有些不畅。并且始终如一地抱着她,静静地抱着她。 “我?” “对,你。你呢?”池不渝好执拗,池不渝好敏锐,“为什么这么长的一段话里,没有你自己?” 崔栖烬目光下落,看到自己手指上沾着的那些纸沫,好像快要被晒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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