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是私汤。 崔栖烬第一个换完衣服出来,沉到了冒着白气的水底,背脊绷紧,靠在池壁。 第二个是冉烟。 她披着浴巾出来,沉到水底才放开,然后十分谨慎地问崔栖烬有没有把小卡片写完。给池不渝过生日的计划,最终还是定在每人一张小卡片。 崔栖烬有些迟钝地扶了扶额头。 这才发现自己好像已经忘却这回事,似乎昨天晚上从江边回来,自己就已经魂不守舍。 她揉揉太阳穴,说等会就写。 第三个出来的是陈文燃。 她火急火燎,扑通一声跳到水里,然后又鬼鬼祟祟地看一眼刚刚进去的池不渝,问, “你给水水儿的生日礼物送了没?” 崔栖烬瞥她一眼,“你呢?” 陈文燃扑一把水,“我准备明天送。” 崔栖烬点头。 在稀里哗啦的水声里突然走了神,想到被自己带过来的行李箱……昨天晚上是被她提出去然后又被放到哪里来着? “那你呢?” 陈文燃的声音将她拽醒。 她张了张唇,刚想开口,就听见陈文燃和冉烟同时咳嗽一声。 没有再讲。 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 应该是穿着拖鞋,哒哒啦啦的,一道尤其轻盈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你们背到我说啥子诶!” 声音大,下水的动静却特别小。 像是一条鱼,噗噗噜噜地溜进去似的,水花都只溅了一点。 溅到崔栖烬小臂上。 是热的,有点烫。 旁边陈文燃笑嘻嘻地讲,“我们在说要不要在这里玩一盘紧张刺激的UNO!把崔栖烬输光光!” 崔栖烬不动声色。 将被溅上水花的手沉入水底,皮肤全部被水温淹没,可似乎就那一处,尤其明显。 她将整只手沉得更低。 背脊靠池壁,靠得更紧,像没有缝隙。水里多了一个人,水又漫了一些上来,快要漫到心肺之间,仿佛她背脊和池壁之间的粘连,又被这些水无声敲开,挤压进去。 又或许是没有,只是她的错觉。 “是哦!” 池不渝和陈文燃一拍即合,在水里挤了个稀里哗啦的掌,声音凶巴巴地向她宣战,可又像是沾上了水里的湿气,显得很软, “崔木火我今天非赢你不可!” 崔栖烬这才慢条斯理地抬眼。 显然池不渝为今天的温泉,绑了一个特别适合的哪吒头。 这会整个人泡在水里,显得脖颈很长不说,头发也还整整齐齐的,除了几捋碎发浸过水,湿湿地贴在颈下。 不知是不是被泡了一会。 皮肤已经白里透红,但整个人又尤其有气势,像一只气咻咻的河豚。 池不渝好像在生她的气,又好像没有。 崔栖烬忽然这么觉得,可又摸不太准。如果池不渝在生气,那究竟在生什么气呢? 池不渝也不让她摸准,就和陈文燃凑在一块,用蓝牙音响放了一首特别紧张刺激的伴奏,应该是某个解密游戏的背景乐。 于是她们跑来乐山泡温泉,然后在温泉里玩UNO版真心话大冒险。 崔栖烬百无聊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陪玩,但还是在第一盘时莫名走神。一不小心让走池不渝的一个黄4,于是池不渝成了倒数第二。 崔栖烬成了倒数第一。 这次陈文燃没有带真心话大冒险的卡牌过来,摩拳擦掌,琢磨了崔栖烬的表情好一会,第一个问题实在不好怎么问,于是让给了池不渝。 池不渝突然得了个问题的机会。 懵了一会。 看一眼崔栖烬,反而犹犹豫豫,最后咬了一口酒店配送的寿司,睫毛眨来眨去,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崔栖烬以为,这场UNO是针对自己而来,毕竟在高铁上陈文燃就已经扬言要将她的…… 她的情史挖空。 而现在,得了问题的机会。 几个人反而都扭扭捏捏,没一个真正问出口的。想必是都在考虑她昨晚的不对劲。 就连今天隐隐约约间有些生气的池不渝,嘴里说着“我今天一定要赢你”,可真得到了问题的机会,最后只不过也才憋出一句, “你喜欢……” 崔栖烬攥紧了手指。 冉烟和陈文燃屏住了呼吸。 池不渝抿紧了唇,最后低低脑袋,“唉”了一声,才说,“喜欢哪一种植物。” 陈文燃发出一声无聊的“切”,还没等崔栖烬开口,就先说了,“天堂鸟,万年青,芒果树……这不是随便说吗?” 冉烟摇摇头,“不对。” 池不渝好奇地看看冉烟,又看看崔栖烬,“冉冉你怎么知道不对哦?” 崔栖烬略微松开绷紧的背脊,水从背后漫上来,淹没她的椎骨。 这场游戏注定只能说真心话。 她轻轻吐出几个字, “彩叶芋。” 池不渝愣了两三秒钟,重复念出“彩叶芋”三个字,湿润的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跑过去,垂了一下睫毛,好像有些困惑,但那种困惑很快又被驱逐。 “彩叶芋?”陈文燃出声了,“这是什么?” “就崔栖烬家阳台上那株。”冉烟作为目击者,自然很了解, “你去她家这么多次难道没看到?” 又去看垂着睫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池不渝,“水水儿你也没看到?” 陈文燃摇头,“没看到啊,可能我没注意吧。” 池不渝慢半拍地抬头,有些古怪地看一眼崔栖烬,才摇头,讲, “我没有看到。” 崔栖烬盯着因为人的密度而摇晃的水面,低着声音, “下一轮吧。” 陈文燃的没注意,跟池不渝的没看到,当然不一样。因为每一次,在池不渝来之前,她就会将彩叶芋搬到主卧阳台,那也是可供吸收阳光的好位置。 她怎么可以让池不渝看到那么危险的彩叶芋?那串乱码不仅要从网络世界消失,理应也从崔栖烬本人身上消失。 类似的事情她做过许多,触目皆是。 讲出来给任何人听,任何人都要觉得她如此可怖,竟然从头到尾,冠冕堂皇,欺瞒另一个人如此之久。 大概在面向她的每一秒钟,她都从未有过问心无愧。 之后的每一轮,崔栖烬都像是处在一种内心拉锯状态,她不好说自己到底想赢,还是想输。 有时候她自暴自弃,想干脆输掉,一干二净,将一切全盘托出。 有时候她又胆小如鼠,重启防御系统,迫切警告自己不可以输掉,不可以再透露任何一点。 她还是如此矛盾。 而讲真心话大概也算作一种奖励,人不是一直可以获得机会。 没过几轮,能想到的问题都问得差不多,冉烟和陈文燃也都泡乏了,牌一丢,决定问完最后一个问题,就去睡午觉。 于是最后的真心话机会,交由给了池不渝。 而问题者成了崔栖烬。 她拥有了得知真心话的机会,原本想敷衍了之。 这时冉烟却又不经意地提起,“水水你什么都可以问哈?” 池不渝整个人泡得懒洋洋的。 飘在水里,白色泳衣让她看起来像一只在游泳的鹅。听到这话,看一眼崔栖烬,“哼”一声,毫不避讳地表示, “我当然,什么都可以问!” 还要强调,“百无禁忌!” 百无禁忌,百无禁忌。 崔栖烬望着池不渝坦然的眼,禁不住在心底默念这个词,一遍又一遍。有一瞬间她有很多问题想要问—— 你还恨不恨我? 如果我是那个“Mine”,你会怎么想?你这些年,有没有再登陆过那个账号?你应该没有登陆,可你为什么不登陆?你为什么不和别人讲我的坏话?你,你会不会…… 已经不记得我了? 如果你不记得,我是应该庆幸,还是应该难过。如果你记得……我又应该如何? “崔木火?” 一声呼唤传出来,顺着水汽飘到了耳边。崔栖烬听到了稀里哗啦的水声,紧接着又看到了池不渝,划拉了两下水,抿紧唇,问她, “你为什么总是走神?这几天到底怎么了?” 崔栖烬回过神来。 “没有……” 第一反应是辩解,是挣扎。 然后。 她失了力,忽然身体往下沉了一下,像是一种精神控制的身体逃脱。可却被池不渝拽住一只手腕,紧紧地将她拽到池边,没让她下沉,然后自己却松了口气。 那一刻手腕和掌心再一次相贴,隔着大量的水,她的脉搏在池不渝的掌心下一览无遗,她迟来地想起一件事——原来怕水的海绵宝宝过了这么些年,也已经没有再怕水,原来她在成年之后真的学会游泳。 脖颈都被水面淹过,崔栖烬恍惚间看到池不渝注视着自己的眼—— 因为水汽蒸腾而有些潮亮,里面密布担忧,紧张,和很少很少的生气。她想如果这一刻池不渝的眼底全部是生气,她还会好受一点。池不渝的确该生她的气,该生她很多很多的气。 对此她也甘愿承受。 这一刻她明明脑子里冒出无数个对这道题的解法,可以避开,可以为自己辩解,就像之前很多次一样。 可是,这次她束手无策。 大概是大量的水发生效用,不由分说,漫过她严加控制过的防御系统,它们夺走她身体内的氧气,不许她再逃脱。 于是,她听到自己轻轻地问, “你还记得上次分手时的情形吗?” 一言放出。 在打闹的陈文燃和冉烟同时噤了声,去望池不渝,又来望崔栖烬。 崔栖烬也望着池不渝。 池不渝略带诧异地看崔栖烬,掌心还是拽紧她的手腕,湿的,粘粘的,抓住她不放。 愣了半晌。 缓缓松开她的手,皱了皱鼻尖,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回忆。 好一会,才有些恍惚地说,“约她见面那天,成都下了不小的雨,我买了最漂亮的花,抱着要给她的礼物,穿了我那个时候觉得最漂亮的裙子,等了她快要三个小时,然后……” 然后。 崔栖烬在心里复述。温泉水哗啦啦地变大,她心里冒出一道异常平静的声音,几乎跟池不渝的声音异口同声 ——直到商场关门,我都没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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