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她看一眼埋着头像是要睡过去又像是在思考人生的崔栖烬,蹑手蹑脚地进了门,从冰箱里拿了两瓶啤酒出来,又尤其谨慎地关好门,再踏出来,她再一次看到崔栖烬的背影,分明没什么变化,却忽然之间愣了神…… 崔栖烬还是坐在那里。 抱着膝盖,背影有些惆怅,左手里拿着一个黑漆漆的东西,像是手机。右手重新开始按响“I love U”,一次又一次。像在一次又一次地按响自己的迷茫,惶惑,和一筹莫展。 陈文燃拎着两瓶冒着冷气的冰啤酒,忽然放慢了脚步,在她沾着雨水的零碎脚步声中,她听到树下的崔栖烬语速很慢地吐出几个词, “我明明……我明明……” 格外困扰的语气,“明明已经把这些东西都关起来了,还锁到了行李箱里面。” 崔栖烬的声音里似乎也冒着湿气。或者是说,她整个人就像一团湿气一样,坐在那里。 “可我好像忘记了,行李箱有轮子,它长了脚,或者是,它本来就可以飞,它不由分说,它在我的房子里滑来滑去,它让我找不到,它让我忽略,可它一直存在,一直无处不在,它明明已经被我收起来了,怎么会又那么轻易出现,它明明已经被我上了锁,怎么会又能被你那么轻易地打开,被我打开,它一直跟着我,它寸步不离,甚至还跟我来到这一座没有记忆的城市……” 陈文燃一直觉得,崔栖烬是一个做任何事都不愿意拖泥带水的人。但后来,她不止一次地看见过,或者是得知过——崔栖烬总是做一些折腾来折腾去,折返而矛盾的事情。 例如,明明走了还是又走回来,站在那个loopy雪人旁边,一个多小时,就只是为了不让人破坏她的雪人。 例如,明明已经下了楼梯,跑到了街上,却又还是走回去,跑到灯具店里去买灯泡,折返回去给人换上新的灯泡。 例如,明明挂断她在第一次分手后的求助电话,说“不可能”,却又在十秒钟不到打过来,不耐烦地问她“你现在在哪儿”。 例如现在……明明在她面前时会很执拗,将玩具藏起来不给她看,却又趁她离开,一下又一下地按响,听一个史迪仔讲那一句很机械的话。 她矛盾到像是可以将自己拆成两半。 崔栖烬,崔栖烬。 陈文燃在心里默念两遍,心想连这个名字取得也实在是过于贴近。 不知她的父母在取名时会不会得知这一点,或者是因为取了这个名,所以逃不开的命运早已拽住她的生命,于是崔栖烬的生长轨迹始终逃不开这两个字? ——栖烬。 栖息的栖,余烬的烬。 她记得崔栖烬自我介绍时,总喜欢用这一组词。 一个字是木,是带着活气的栖,抽象的豁亮。 一个字是火,是带着死气的烬,具象的悬浊。 到底哪个是真正的她?或许两个都不是,或许两个都是。 人果然都如其名。 陈文燃静默地想着。 她走过去,在崔栖烬旁边坐下来,呲啦一声,将一罐冰啤酒易拉罐拉环拉开,递到右边,直直盯着从树上滴下来的雨,不去看崔栖烬。 很久,冰啤酒被接过,气泡细密的声音还是在寂静的夜里涌。风吹过来,有些凉,她感觉到崔栖烬就坐在她旁边,像那些泯灭了的气泡,也像被雨浇湿的灌木,格外轻,又格外沉。 她听到崔栖烬喝了一口冰啤酒,静静地,却尤其迷惘地讲, “她怎么可以,完全不听我的话?” 陈文燃叹一口气,也咕噜咕噜喝一口冰啤酒,听到这里擅作主张,将这句话里的TA认作“她”,然后没什么由来地想—— 不知等今夜这场雨熄干净,崔栖烬会决定到底该往哪个方向走?
第36章 「多云转小雨」 二十六岁生日的前一天, 天气预报讲“lu山多云转小雨”。日头钻到树中央,像一颗灼灼心脏,麻雀在心脏中央叽叽喳喳叫。 池不渝无声地“啊——”,张大涂好口红的嘴巴…… 咬到一块奶奶给喂的耙耙柑。 汁水“噼里啪啦”地炸到口腔。 她噼里啪啦地连嚼几下, 气势汹汹地看一眼在沙发上蒙头睡觉的崔栖烬—— 平躺, 被子从脚拉到头顶, 整个人只有手露在外面, 双手阖在一起。还看得见一点点头发, 从卷成团团的被子里乱乱地垂下来。 睡得倒挺沉。险住富 宁愿睡一晚上沙发,也不进去和她同一个房间! 孟玉红自己一口咬了半个耙耙柑,剩下的都给了池不渝,拍拍彩色波点被罩的一角,从门槛踏出去,笑呵呵地和晒太阳的冉烟她们摆摆龙门阵, 讲今天天气怪好…… 池不渝恶狠狠地嚼着耙耙柑。 看崔栖烬还是整张脸都被埋在被子里,睡得很香, 忍不住伸出手去,隔空比了一个掐脖子的姿势,心满意足地拍了好几张照片, 才放下。 崔栖烬这时也已经有了动静。 双手动了动。 往上挪了一点点。 池不渝挺挺脖子, 抬了抬下巴, 又拿起小镜子照了照,昨晚睡之前忍不住喝了饮料, 现在有点水肿。 她忧心忡忡地撇撇嘴。 去看崔栖烬。 崔栖烬的手挪到一半又在胸口处停下, 好像是睡懵了, 停了好一会,才慢慢吞吞地将脸上的被子掀开。 下巴微抬, 将被子边檐压紧。 两只手又滑下去,很自然地在小腹的位置交叠。 然后不动了。 类似于一种闭目养神的表情。 但是又没有闭眼睛,而是很懒洋洋地看着天花板,时不时眨动一下。 很平和。 池不渝单手撑着下巴,没有上妆的位置,眨巴着眼,嚼着耙耙柑,觉得崔栖烬好像一台很老的电视机开机之后在进行缓冲。 池不渝耐心地等着她缓冲。 两分钟后,崔栖烬还在看天花板,还在按照一种特定频率眨眼睛。 池不渝忍不住出声, “崔木火。” 崔栖烬没有反应,阖紧了眼皮。 池不渝“咦”一声,凑得更近,蹲在了沙发面前,小声地喊, “崔木火!” 崔栖烬的眼皮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 以非常缓慢的速度,半掀开,看她一眼,又去看天花板,良久,动了动喉咙。 “我喝了酒。” 怪不得声音有些嘶。 池不渝“哦”一声,又跳开了,坐到另一张单人沙发上,又慢半拍地瞪大眼睛, “你昨天晚上跑出去偷偷喝酒了?” “和哪个哦?” “喝了好多嘛?” 一连串的问题砸下来,大概是因为酒精作用,崔栖烬的反应也很慢,过了好一会,才将手轻轻抬起来,遮到眼皮上,咳嗽了几声,竟然也哑着声音,一个一个回答, “就……睡不着。” “和陈文燃。” “喝了一点点,就几口。” 说完之后,又将手缓缓抬下来,眯着眼睛看她一会,一边问“几点了”。 一边把手伸到茶几上,去摸眼镜。 眼镜没摸到。人往外一扭,反而差点从沙发上摔下来。 吓得池不渝连忙去扶。 结果崔栖烬又顺势脚一软,坐到了地上,也不急着站起来,而是就地发了一会愣,眨了几下眼,揉揉眉心。 池不渝有点担忧,又有点生气。 她想崔栖烬为什么要突然喝酒?为什么昨天晚上会睡不着?是不是因为她那个问题?是不是就因为那个歪婆娘! 但池不渝也不急着严刑拷打。 也没有怒不可遏地问这个人腰不好为什么还要睡沙发。而是赶紧把眼镜拿着,给人递过去。 “你是不是还没醒酒哇?” 崔栖烬接过。轻声说一句“谢谢”。 动作很慢地戴上眼镜,看她一会,镜片下的睫毛刮了一下又一下, “我应该都没有喝醉。” 然后就撑着,站起来,但目光还是在她身上停留,好像是在找些什么东西,又好像是开机缓冲时间段已经过去,然后在看着她思考一些什么。 池不渝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那你昨天晚上为什么要睡沙发?” “不是……” 戳戳沙发角,“不是说好了要跟我一起嘛!” 怎么等她从奶奶房间睡醒,打着哈欠拿着枕头回去,就看到这个人缩到沙发上去了。 “我喝了酒。”崔栖烬言简意赅地讲。 “喝了酒怎么就不能和我睡咯!”池不渝不服气。 一句话说得太快。 意识到有歧义,又迅速闭紧嘴巴,瘪了一下腮帮子,才讲, “我不是那个意思……” 崔栖烬不讲话。 然后又扶一扶眼镜,慢慢悠悠地撑着站起来。脚步虚浮地路过池不渝身边,拍拍她今天一大早醒来特地绑好的哪吒头。 像往常的语气,轻飘飘地喊她, “笨蛋。” 保证自身整洁是与人同床共枕的基本礼仪,也是崔栖烬恪守的生存法则之一。 即便她的生存法则已经一变再变。 最开始是拒绝和另一个人使用同一片空间,后来允许另一个人在她的空间里吃掉渣的饼干,再后来到了乐山,无可奈何地接受与另一个人同床共枕……她不知道会不会继续变下去。 可是昨晚。 和陈文燃在屋外喝完酒回来,她有些头晕,想进房间,可看到那层被孟玉红铺好的藕粉被单,她昏昏沉沉地将头磕在门边,思考到底是哪个粉色脑袋会那么喜欢粉色——三个房间,四床被子里,唯一的藕粉色。 然后就迟迟没有踏进去,倚在门边站了半晌,嗅到自己身上极为淡的酒味,不太满意地皱眉,最后晃晃悠悠…… 倒到了沙发上。 那一刻她晕晕乎乎地想,至少不能让某个粉色脑袋的藕粉被单,沾上那么难闻的酒味。 - 第二天安排的行程是泡温泉。 池不渝在大佛旁边订了一个汤泉酒店,本想带着孟玉红也去,孟玉红一听说泡温泉,一摆手,很嫌弃地说自己要去打麻将。 按照二十六年的生存法则来讲,崔栖烬死也不会参加类似于泡温泉这样的集体活动。袒露四肢,与几个人类泡在同一片水里,对她而言是一件极为不优雅也不舒适的事情。 可她还是来到了这里。 在虚岁二十七岁这一年,她做了许多自己之前认为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兴许她的三角形早就已经不知不觉被入侵,成了软绵绵的泡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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