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已确定自己看不到你长大成人,这也始终是我的遗憾。我拜托你妈妈将这封信,在你要紧时刻交予你,望你一生没有辛苦的事,望你在这个时刻勇往直前,望你知晓我们给你取作这个名字的初衷,不渝,要不渝。/ 想家的手足无措,在读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蔓延到顶峰,完全压过对这座城市的新奇。 池不渝看完信已经红了眼睛,眼泪顺着流进枕头,她去洗脸,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抹了很多遍眼泪,想给爸爸妈妈打电话,可是又担心自己打电话过去,爸爸妈妈肯定会猜到不对劲,说不定在那边也会干着急。 她不能让他们干着急。 她要像信里说的那般,勇往直前。她将被泪水浸湿的信件抱在胸口,强迫自己在第一个晚上,安然无恙地早早睡过去。 兴许是长途奔波下很累,又推着两个行李箱跑上跑下流下太多汗水。她收拾完,就真的在泪水里睡了过去。 却又不知何时被一股浓烟呛醒,慌慌张张间门被大力敲响,警报响起,这个城市似乎不怎么欢迎她,住的酒店竟然在第一夜就发生火灾。 兵荒马乱,烟雾四起。 她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听见那一刻嘈杂喧嚣的火警音,呜哇呜哇地从窗外传过来,不知从哪里来的火光舔舐着门缝里的光。 跌跌撞撞地打开门,侍应生的大背头散了下来,很凌乱很迅速地跟她讲了一句听不懂的粤语,然后又走到另外一间房间匆匆拍门。 走廊上全是穿着凌乱四处逃窜的人群,声浪混乱,仍然还是她听不懂的语言。 池不渝在电光火石间回到房间,地找临睡之前还在自己怀里的信,翻了很久的被子床单,外面浓烟渐渐滚进来,她逐渐意识模糊,不敢再多留,用毛巾沾着水捂着脸往外跑。 到了外面,她踉踉跄跄地抬眼望过去,有扇窗户里火舌疯狂跳跃,消防员爬在梯子上举着大型水枪,冲着那里面像是快要把人吞进去的火。 她不知道是什么时间,只知道好靓的blue hour已经完全过去,现在是好可怕的夜。但她初来乍到睡得早,应该不是深夜,幸好不是深夜,大部分人都逃了出来。 香港街头动荡,到处是奔跑和黑漆漆的人群,晚风闷热,陌生的气息弥漫。 池不渝被呛得眼泪花花,刚睡醒的头发乱得没时间整理,只穿一条蹭了灰的裙子,为了这次香港之旅新买的高跟鞋在踩楼梯下来的时候断了跟。 她脸上,手上,全是灰。 除此之外手里什么都没有。她想起那封姨妈的信,惊慌失色间想要冲进去,却又看到一个穿睡袍的男人撕心裂肺地喊我的孩子还在里面,还有一个被火舌舔到小腿的女人一边哀嚎一边被抬上救护车担架…… 她抿着唇。 抱紧自己暴露在热浪下的双臂,小心翼翼地蹲在路边,仰头看火什么时候会停下来,呆呆地看那扇窗户的火会不会烧到自己的那扇。 好多人在哭,好多人在抱怨,好多人在她面前停留,又经过她。有陌生男人在打量她,目光在她看起来不怀好意,她缩了缩脚。有好心人挡住那个人的视线,提醒她,小姐你不可以坐在这里哦。她懵懵懂懂地应下,然后慢吞吞地站起来,十分谨慎地跟着人群走,没有落单。有人陆陆续续被亲人朋友接走。 她不知道这场火的情况到底怎样,只知道火警一直在喷水,而逃出来聚集在一起的人好像越来越少,有的被接走,有的当时还醒着,第一时间收拾了东西出来,现在已经去其他酒店。 只有她。 只有她心这么大,明明是一个陌生客却都能睡这么早,不然怎么会现在什么东西都拿不出来,连姨妈给她的信都留在里面,也没有钱去另外一个酒店,没有手机可以打电话,虽然她不想给爸爸妈妈打电话,这才是她出门的第一天,就发生这种事,也许妈妈会急得让她马上回去,然后又是一大群人过来接她,姨妈和表姐们的工作也许都会被她耽误。然后……然后她就要变成一只飞了半天不到就被收回去的风筝。 但她也没有钱,没有钱很多事都做不了。她没办法去像以前一样,不开心的时候就吃菠萝冰冰或者朗姆冰淇淋,甚至来香港就去了酒店,看完信就逼着自己睡觉,结果还没吃到鸡蛋仔狗仔粉炒蛋多士菠萝包和香港的士多啤梨,虽然她知道哪里的草莓都一样,但讲士多啤梨好像比较有味…… 烟灰到处飘来飘去,狭窄马路车灯摇晃,有记者抬着摄像机经过,她用已经快要干掉的毛巾擦擦脸,她吸吸鼻子,想至少人家拍新闻的时候拍到自己,她的脸还能干净一点。 结果越擦,毛巾就越黑,眼睛也越来越热,像是沁了烟灰进去,所以两只眼睛都变得很痛,又像是身体里面不停有水溢出来。 “我?我正好来出差。” 直到,直到崔栖烬坐在她对面,穿切尔西靴,请她吃鱼丸粗面,店里在有李克勤的声音在唱“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她突然觉得这时候好适合接一句——“从何时有你有你伴我给我热烈地拍和”。 她咬一口鱼丸。 假装自己没有在等这个节点,光着脚偷偷打着节拍。然后趁崔栖烬在没有表情地吃鱼丸的时候真的接了,但是快了半拍。 崔栖烬被她吓了一大跳,连嘴里的鱼丸都差点忘了吞。 好一会反应过来,微微后退了一点,那些打包来的塑料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崔栖烬抚着额头,很没有脾气地讲——你到底还想要吃什么? 池不渝摸摸自己的肚子,看着还剩下几颗的鱼丸说不吃了。 崔栖烬强调,我绝对不会吃你剩下的食物。但是你也不可以浪费,你得留到明天吃。 池不渝点头,说好哦。 然后脱了断掉鞋跟的高跟鞋,很乖巧地踩在夏夜有些发烫的柏油路上,在路过一家兰芳园的时候,朝崔栖烬可怜巴巴地眨了眨眼。 崔栖烬明白她在眨什么眼睛,最开始想要不理她,警告性质地说再买你明天都吃不完。池不渝很颓唐地摸摸自己乱乱的头发,说“好吧——” 崔栖烬盯她一会。 又过来弹她的额头,很不耐烦地跟她说——这绝对绝对绝对是最后一次。 她说了三个绝对,不知道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她高高兴兴地踩进去,点一杯冻丝袜奶茶,还有一杯冻柠七,因为她觉得她应该会比较喜欢喝爽口一点的。然后她用崔栖烬刚刚那些剩下的零钱付了这两杯冻饮。 又拎着两杯饮料,光脚踩出来,地面是湿的。好像下雨了。她很迷茫地抬头去看—— 崔栖烬站在潮湿的马路,穿很酷的切尔西靴,穿短裤,腿显得好长,整个人身上拢着一层水汽,像雾又像雨,眼尾有红调街灯游离,有车流人流游过,她像一棵树一样站在那里…… 一只手,拎她断掉跟的高跟鞋。 另一只手,拿一双还没拆掉吊牌的拖鞋。 - 池不渝盯着这双搭在轮椅上的拖鞋,眼睛一眨不眨。 雨砸落下来,一颗一颗,像人鱼伤心才哭出来的透明珍珠,砸到那双灰色拖鞋鞋面,再缓慢洇开。 鞋的主人还是不讲话。 在这个春夜再一次停在她面前,仍然是同一个人,仍然看她很久很久。 她觉得眼睛痛,也觉得眼睛热热的,松开死死咬住的唇,明明刚刚已经吐过很多遍,甚至还吐出很多水,可口腔里太妃糖甜腻的气息仍旧挥散不去。 她没有办法,觉得自己真的被太妃糖打败。只能抬头,眼睛红红地喊“崔木火”。 雨还在下,崔栖烬坐在轮椅上看她,不知是被冷风吹到还是怎么,脸色很白。 良久。 踩在轮椅踏板上的拖鞋动了动。 崔栖烬的睫毛上也落满了细密的雨雾,湿哒哒的,像是也在这场雨里等了很久。 很平静地看一眼周围,再缓缓垂下眼盯她,睫毛上有水滴下来。 她顿了几秒钟,像是刚刚想起来什么事似的,从轮椅边上的收纳兜兜里拿出一把伞,下一秒透明伞面“嘭”地一下撑开,像一个透明气球忽然涨大,完完全全地将她们两个包裹在其中。 伞面上有一颗黄色大芒果。是池不渝上次推崔栖烬出去散步,结果两个人都被突如其来的雨拦了路。于是她们在便利店买了一把透明伞,回去之后池不渝觉得完全透明的伞面好像太单调,用颜料亲手画上这颗大芒果。 崔栖烬当时很嫌弃地说,一下雨你的大芒果就会掉色。 池不渝当时转了转伞面,笑嘻嘻地说,那正好可以下芒果色的雨给我们两个看。 崔栖烬说“你才无聊”。 池不渝故意凑过去,又鬼灵灵地讲——“而且只有我们两个能看得到哦……” 芒果色的雨。 “啪嗒啪嗒——” 雨砸在伞面上,崔栖烬看了一眼伞面上顿时变得花里胡哨的芒果,不是很利落地转了个圈,将往下落的黄色颜料水转到侧面。 于是整个伞面往她这边倾斜过来。 崔栖烬看她。 像那次在香港那样,她喊她“崔木火?”,她语气平淡地应一句,“池不渝。” 又很冷静地问她,“你怎么了?” 池不渝依旧抱着双臂,蹲在路边。 雨雾在视野弥漫,车灯变成混沌的亮点,她觉得这个夜晚似乎太过朦胧,以至于自己看不清很多东西—— 她看不清滴滴答答落下来的芒果色的雨,看不清崔栖烬被雨打得湿湿的肩膀和手臂,看不清崔栖烬看向她的眼里到底有什么…… 她觉得一切都光怪陆离,觉得她们周围肯定裹着一个透明泡泡,泡泡里有五颜六色的2013,有暂时休战暂时陌生过的2014和2015,有冲动迷茫的2016,有出奇转折的2017和2018,有只差一点点的2020,有混乱变幻的2023……有她认识崔栖烬之后的每一年。 然后是2024,她缩缩自己的鞋,看那些芒果黄色的雨滴答滴答地溅到水洼里,忽然想起还有一双芒果黄色的Vans,也曾经这样停在她的面前的时候,给她塞的耳机里面唱普通朋友。 有一瞬间她快要哭出来,却又吸吸鼻子,很努力地憋住,尤其无厘头地讲一句, “我可能以后再也吃不下太妃糖了,怎么办哦崔木火?” 崔栖烬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她如此古怪,竟然寻了一个如此独特的宣泄口。又在雨声里笑了一下,还是那样轻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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