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在不知不觉下起雨来,很小很细的雨雾,在空气中氤氲出湿气,将池不渝的背影整个拢进去,显得她又瘦又薄,像一张纸的剪影,可轮廓却模糊。 崔栖烬是真的讨厌雨。她上次就是在这样的一场雨里扭到了腰。 她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池不渝下雨了,不要再走来走去,淋雨很容易生病,雨夜也很容易出事故,刚刚新闻里还说发生了一起连环车祸,特别是池不渝还患有夜盲症。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池不渝走到街角一个牌子旁边,忽然蹲了下来,红色牌子写着出口/禁止驶入。一只流浪猫在草丛里喵了一下,池不渝抱着膝盖的手忽然紧紧捂住双耳。 路灯似乎变暗了许多。 崔栖烬在一团漆黑中看向池不渝,看她被吹乱在肩背上乱飞的长发,看她缩一缩在路牌下脏兮兮的鞋,看她在看自己脚边踩到的蚂蚁然后慌慌张张地移开,看她腮帮子鼓鼓的,像是塞着些什么,看她在灯柱下缩成小小一团。 许久,雨好像变大了,豆大一颗,像绿豆一样,滚落到崔栖烬脸上。她理智地想,这些雨滴也会砸到池不渝脸上。池不渝应该要觉得疼,池不渝会因为这些雨更加难过吗? 崔栖烬控着轮椅,慢慢过去。 在充溢的雨水气息中,先闻到了一股特别浓的太妃糖气息。是池不渝在吃糖?那是否可以说明并没有出什么严重的事故? 崔栖烬微微放松绷紧的背脊,犹豫着上了前。 将轮椅停到池不渝面前,雨滴不断砸落,她始终维系冷静,决心不管怎样先喊池不渝去躲雨,也要给予提醒,但不要吓到池不渝,语气不要像是责怪。她要喊池不渝的名字,说你既然患有夜盲症,就不要在雨夜里乱晃。或者……起码喊人过来陪同。 雨水淅沥,崔栖烬尤其平静地喊池不渝的名字,率先打破这份维持许久的缄默。可下一秒池不渝猛然抖了抖,像是觉得不可思议似的,略带迷惘地抬起头来望她—— 脸色惨白,眼框边缘泛着潮湿的红。紧接着,松开死死咬住的唇,眼泪从饱满脸颊不受控制地滑落。 此时的情形与曾经很多次发生过的类似情况相差无几……她哭着喊她一声, “崔木火。” 她顿感砸到唇上的雨辛辣无比,而自己远远没有想象中那么游刃有余。
第29章 「芒果伞」 今夜尤其朦胧, 夜街末尾,雨水霓虹,窜动的猫,浓稠的太妃糖……一切的一切, 都好像一场混乱的春夜幻觉。 以至于池不渝觉得——这个夜晚貌似有两双鞋停在自己面前。 一双来自春天已经开始时。 雨夜, 拖鞋, 棉布材质, 浅灰色, 有深一点颜色的竖条纹,轻轻搭在轮椅脚踏上。 照理来说,它应该被刷得干干净净,不落一丝灰尘。可现在,不停有雨落下来,砸到鞋面上, 晕开,鞋面还被溅上某种已经洇开的泥渍。 还有一双, 来自夏天快要开始时。 夏夜,香港,切尔西靴, 黑色, 盖住三分之一程度的小腿, 鞋面很亮,似乎能映清街边湿润霓虹, 闪光从鞋面渐渐滑过, 池不渝揉揉眼睛, 才发现这双鞋并没有她以为得那么干净,原来上面落满黑色灰烬, 某种东西燃烧过的遗留物。 鞋的主人始终停在她面前,看她很久,不发一言。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处成都还是香港,她感觉自己蹲在柏油路上,双手抱住膝盖,尤其迷茫地抬头,那一秒钟她像一个摇摇晃晃的水气球,悄无声息,在心底“嘭”地一声—— 气球砸落到地上,她的视线落到一双低浓度的黑色眼睛里。 所有水哗啦地流出来,不受控制地往四周溢去,漫到她的心肺,她的喉咙,她的眼睛,里。她恍惚地,摇摇晃晃地喊, “崔木火?” “池不渝。”崔栖烬喊她的名字,然后又查看她的现状,好一会,才微微蹙眉, “你怎么了?” 池不渝蹲在香港的街头,像一只没有脚的鸟。眼泪不停从脸颊淌下,浸湿她的脖颈,弄脏她梳洗过的漂漂亮亮的羽毛,她没有由来地说, “我买不起鸡蛋仔狗仔粉炒蛋多士菠萝包和士多啤梨。” 崔栖烬显然没明白她在说什么。框架眼镜下的眼有些模糊,但池不渝以为,这其中一定充满茫然和错愕。 她以为崔栖烬会很迷惘地问她一句“在说什么”。但崔栖烬没有。 崔栖烬只是很忽然地笑了起来,笑声特别轻,像个小孩子,笑得脸上淌满霓虹街灯,还在摇晃,又像一片叶子飘过她的耳朵。 等笑完了,才又缓缓伸出手,在她头顶上悬停好一会,最后还是侧开,轻轻帮她摘下落在头发中间的一片花叶,像是喃喃自语一般地说, “那我带你去买不就好了?” 于是那个对池不渝而言朦胧不清的夏夜,在香港,崔栖烬真的带她去买了鸡蛋仔狗仔粉炒蛋多士菠萝卜和士多啤梨。 即使池不渝总是眼大肚皮小,而崔栖烬应该也知道她总是眼大肚皮小。 但她还是给她买了以上所有。 池不渝一旦不开心就喜欢吃东西,而且还总在陷入情绪的时候以为自己能吞得下一头牛,可实际上,她每一样都只能吃一点点,却又遇到每一样的时候都想吃。 崔栖烬讲她浪费食物,讲她现在是不是又要啰里八嗦地讲自己有七八九个胃,讲她妆哭花了嘴巴里塞满东西特别丑,讲她再买下去她就要没手提而她绝对不会帮她的忙…… 崔栖烬还是要给她买,买麦兜同款鱼丸粗面,她咯咯地笑,点单的时候说希望老板来跟她说没有粗面,可惜老板没有配合她。池不渝微微瘪起了嘴。崔栖烬看她一眼,说她无聊,但过一会,又用手指戳戳菜单,用钝钝冷冷的语气讲,那就来碗鱼丸河粉。 她笑得东倒西歪,撑着下巴说没有鱼丸。崔栖烬没有抬头看她,用很应付的语气说,那就牛肚粗面。 她嘴一瘪,突然之间哭得眼睛通红。崔栖烬被吓到,以为是自己的语气很敷衍让她流眼泪,于是重新说了一遍“那就牛肚粗面”。 池不渝红着眼睛摇头,一时之间发不出声音。 崔栖烬又犹豫,最后试探着说“那就鱼丸油面吧”。 一时之间池不渝又哭又笑,最后抽抽噎噎地问, “崔木火你怎么突然会来?” 彼时,是她初到香港上服装课程的第一天。 实际上长到二十六岁,这是她第一次独自出远门,还要一个人过来这么远的地方,她在这里听自己听不懂的香港话。 人家话咩咩,她讲噶噶。 但她觉得自己不能被咩咩打败。似乎在父母无限关爱下长大的小孩,都曾有过这种豪情壮志——渴望脱离,渴望在风雨中闯荡,渴望自己就算没有爸爸妈妈,没有姨妈表姐,也能成为一个很不错的大人。 池不渝承认自己可能就是这种小孩。幼儿园读到大学,一直没有离开过家,凡事都依赖家人。原本在大学时申请过交换生后来又放弃,已经是个二十多岁的大人,遇到一点小事还是忍不住要掉眼泪,做不好什么事情的时候喜欢撒娇。 小学老师在期末评语上给她写——池不渝同学热情开朗,有礼貌,热爱集体。但有时集体劳动吃不了苦,在同学交往中显得有些娇气。老师希望你能在以后成长中争取改变。 她看到这个评语,伤心得哭了出来。妈妈晚上给她做油焖大虾,爸爸回来的时候给她新买了一个草莓熊,吃完晚饭住在同一个小区的游颖牵她肉肉的手,带着她去和很多姐姐在Ktv唱歌,一个姐姐给她编好看的辫子,她在沙发软座上蹦起来,晃着刚编完的辫子扯着嗓子唱“命运就算颠沛流离”,这个模样被某个姐姐拍下相片,至今还存在游颖相册的收藏位置。当时姐姐们都笑眯眯地捏她的脸蛋,说,水水儿乖惨咯。 池不渝,池不渝。她真的一直不渝。 长到二十六岁。 她信心满满地订好机票,推着两个满满当当的行李箱去香港,行李箱里有她认为最漂亮的小裙子,有她声势浩荡的一颗野心。 用袖口给泪流满面的妈妈擦擦眼泪,催从前天晚上就开始叹气的爸爸刮刮胡子,然后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排排队,给姨妈表姐爸爸妈妈每个人一个拥抱…… 她坐上飞机,看近在咫尺的白色云层,那一刻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初生的鸟,勇敢地飞离了他们身边。 直到在香港落地。 她推着两个笨重的行李箱,在一个语言和道路都完全陌生的街道边边,从包包里翻出手机,给妈妈打电话,电话那边挤来挤去,很吵,她心很不安地说妈妈我到咯。 下一秒,一个人从身边擦肩而过,撞到她的肩膀,然后头也不回地跑走。她看了一会,抿着唇小声地说,没关系。 电话里还是几个人换来换去地听,问她怎么了怎么了。她抬头,瞬间看到像香港文艺电影里头一般的天,又眯眼笑起来,很欢快地说这里的blue hour好靓! 到临时安置的酒店之后,她计划明天去找房子住,结果在行李箱里翻到一封信,妈妈在随信附加的纸条上写,是已经去世的小姨妈在回成都的那一段时间内写好,让妈妈在类似这种时候一定交给她。 还是洇着旧纸张的蓝色墨水,已经去世的小姨妈在里头一笔一画地写—— /不渝: 展信佳,见字安。 记得你刚生出来那会眼睛很黑,我们都说,你该是我们家里最漂亮的一个小孩。后来不知怎么,你跟我的感情很好,我要回台湾,你抓住我的衣角不放,一双黑黑的眼睛就这么盯着我看。我将食指伸到你面前,你五根手指都抓我抓得紧紧的,力气很小,但你实在太努力。 大概是我力气也不大,忽然被你的五根手指抓住,后来在你父母的同意下,将你带到台湾生活两年。我一生中没有子女,对我而言,你等同于我亲生。 不渝,不渝。你应该知道这个名字也是我所取。我们当时坐在你妈妈的病房里,连还在上学的几个表姐都在放学时赶来,那么些大人,还有小孩,将字典翻来翻去,这个不行那个不行,最后给你取作不渝,是希望你长大成人,无畏年龄改变,始终像此刻般对世界充满欢喜,拥有一颗赤忱之心。除此之外,对你再无任何要紧的期待,你可以在任何时候长成一棵树,也可以是一朵云,甚至是一片蒲公英……只要是你喜欢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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