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好密,让崔栖烬听得头疼,直接截断她肉麻的话,“你喝醉了之后话还蛮多的。” 池不渝话说到一半吞了下去,只能委屈地眨眨眼,“好吧。” 崔栖烬眼梢跳了跳,“其实……” 池不渝脸上表情瞬间从委屈换成期待,“其实什么?” “……” 崔栖烬的表情变得不太自然,“没什么。” 她只是想起在香港的那个晚上—— 雨落下来,池不渝穿上拖鞋之后,她蹲着问合不合适,如果不合适不要忍着,再去买一双就是,一双拖鞋也不是很贵。 当时池不渝却久久没有抬起脸,过了半晌,豆大的眼泪也像今天晚上那样砸下来。 原本她没有发现。 甚至想过池不渝突然之间睡着的可能性,手伸出去晃一晃,紧接着,一滴泪就那样砸到她的手背,烫的,热的,顺着雨水滑落下去的那一秒,她蜷缩了一下手指,听到池不渝用着哭腔讲, “我好没用啊崔木火。” 接着是,很多很多颗砸到她手背的泪,就是在那个时候,她意识到,自己从来不擅长接住别人的眼泪。 手指僵直,热泪滑落,她听池不渝一句一句,抽抽噎噎地讲,“我真的不想这样的,可是……可是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崔栖烬试图维持冷静,“没有人会在经历这种事情时候不慌张。” “不是的,不是的。” 池不渝的泪还是一样烫人,“你晓不晓得……我大二的时候本来想要申请交换生的,但最后还是没去。” “和这件事有关?” 池不渝先是点头,然后又匆促地摇头,“那个时候我的确很害怕,但其实因为班上有个同学也要去那个学校,我想着,想着两个人一起就不害怕了,所以那个时候真的只开开心心地想着可以出去……” 崔栖烬盯着她眼尾的泪珠。 想这香港的眼泪到底是什么滋味,为何会叫看的人也觉得心生不快,为何像是漫到了她的口腔,使她说话都有那么费力。 她伸出手了,又一颗,湿湿的,砸到她的指间,侵入纹路之间,将她动作中断。 她问,“然后呢?” 池不渝终于抬头看她,一双通红的眼, “然后临出去之前,我才知道妈妈生了一场病,她不让我知道,想让我安心出去读书。我听说了之后好难过,我不明白为什么一次出国会比我的妈妈重要……” “后来,我和她吵架,反正就是一定要留下来嘛,也没有去。再后来,妈妈的手术很顺利,也恢复得很好。” “这样不好吗?” “不太好。但我不是说我没有去这件事不好……” 崔栖烬记得池不渝那时的执拗,也记得池不渝那时的眼泪,像是某种高浓度的液体,快要在她手背上划出一个又一个的伤口。 还记得最后—— 混沌迷离的香港街头,红色的士一辆又一辆穿梭,像刻意抽帧的电影镜头。池不渝穿一条黑裙,发间荧蓝丝带浮游,像一只误闯入城市的爱情鸟蛱蝶,眼睫毛上落满陌生城市的霓虹,毫无头绪毫无条理地跟她讲, “我从那个时候就开始想了,为什么我总是会让爱我的人特别担心,为什么冉冉,为什么你,为什么陈文燃同学都不会被这么担心,只有我是这样的……” 最后蹲在路边,抱住被磕磕碰碰出淤青的膝盖,红着鼻梢,落定结论,“我想我大概是个特别不靠谱的人。” 崔栖烬不记得自己当时到底讲的什么。 也许她讲——这样说明你被很多人在爱着,而你也恰好在爱着很多很多人。这是一件极其幸运的事。 又或许是和池不渝一起蹲下来,笑着说——你怎么这么爱反思自己? 但她记得,至少在那一个晚上之前,她一直觉得池不渝是一个过分易懂的人—— 池不渝脑子很白很直,可池不渝有时候也会拐弯抹角藏着点东西或者是坏心思。 池不渝尤其有爱心。看到路边摆摊写着“生完二胎从大山里逃出来求路费”的职业乞讨者,知道故事是编的也会走不动道,就算硬着心肠走过去了,也会再走回来把自己所有的零钱掏给对方,之后想出破绽她又会唉声叹气地说——其实仔细想一想,是假的也比是真的好。她希望全天下都没有人受这样的苦。 池不渝真的生气的时候是真的很会骂人,有时候很歪,有时候会有点作。池不渝吃虾要人剥壳,池不渝从大学开始就一门心思扑在新中式旗袍上,因为她要为自己代言也希望每位漂亮姐姐妹妹都能发掘自己的美,池不渝其实不喜欢猫猫狗狗因为小时候被狗追了几里路,但也不喜欢鱼因为觉得滑溜溜的所以很害怕…… 以至于崔栖烬一直以为自己很懂池不渝,可好像到头来又不是。 池不渝,池不渝。 这个名字,这个象征,这个人类身上,都混杂着很多未知并且不可预料的事情。 “池不渝。” 这句呼唤已经是在成都,是一个春风迷醉的夜,池不渝整个人缩在轮椅上,塑料袋不知何时被取了,敞着一张光洁白皙的脸,像一条没有鳍的漂亮热带鱼,被她慢吞吞地推着走。 她还是那样盯着她,过了半晌,喊她崔木火,然后又无厘头地讲一句,“你还是骂我一句笨蛋吧,我听起来舒服一些。” 崔栖烬笑。 她觉得她今天晚上未免笑得有些太多了。她觉得不要总是笑。可她还是忍不住笑。 等笑完了,又喊一声, “笨蛋。” 笨蛋池不渝昂起下巴应了一声,笨蛋池不渝今天做了很多不太聪明的事——出了事没有第一时间打电话报备,下了雨不知道去躲雨,把自己喝成醉鬼还要在街上乱晃,以为那家店是无人经营闷着头冲进去,在自己脑袋上套塑料袋…… 可其实,自诩比池不渝聪明的崔栖烬也在今夜做了很多不太聪明的事——找到了池不渝没有第一时间打电话报备,淋了雨不知道自己其实带了伞,眼看着池不渝喝成醉鬼却没有阻止,在那家店门口一声又一声地喊池不渝的名字却迈不开腿一个人逃走,过马路的时候因为在笑池不渝而连续错过了好几个绿灯…… “你知道人类的大脑前额叶一直可以发育到二十五岁左右吗,前几天我还看到有个博主说,在这之前做些什么笨一点的事都没关系。” “可是我已经二十六岁了,还这样也没关系哇?” 还有一件最笨的事—— “嗯,你没关系。” 从店里逃出来的那一秒。 匆忙之下池不渝拽住崔栖烬的手腕,在这期间有无数个人经过她们,她们姿势古怪地推着轮椅,经过好几个闪烁着霓虹的路口,将这场已经消逝的夜雨踏过无数次,春风一次又一次地吹过她们的发,池不渝转了无数次头过来看崔栖烬…… 可直到现在—— 她攥住她手腕的手心都没有松开。而她好像也没有意识到她们一直没有分开。 她甚至望着她一愣一愣的双眼,推着轮椅不停往前走,好一会,紧了紧自己莫名发烫却找不着缘由的手腕,不太聪明地补一句, “所有人类当中的没关系。” 不是我的没关系——她在脑中迟钝地给自己强调…… 也不知道今夜到底是谁比较笨。
第31章 「春日幻觉」 一个拄着拐杖的嬢嬢, 在这一段路第三次超过了崔栖烬。 在这之前,这个嬢嬢停下来歇了一次脚,精挑细选买了一盒路边大货车卖的草莓。期间还有一辆车身上贴着某品牌羊驼粉的电动三轮慢慢悠悠地停下,穿深蓝工装的叔叔从狭窄窗口探头出来, 呲着一口牙问她们——到哪儿? 那时崔栖烬已经坐在轮椅上, 换作池不渝来推她, 看到嬢嬢被那辆货车卖的草莓酸皱了脸, 看到这位来拉客的叔叔, 很有礼貌地抬抬自己的腿,表示自己可以站立,池不渝在一旁补充她们只是想散散步。 叔叔表情很怪地看了一眼轮椅,然后摇摇头开着三轮走了。而嬢嬢第三次超过她的时候,拐杖上还是挂了一袋摇摇晃晃的草莓。 池不渝推着轮椅讲,“这个嬢嬢肯定很爱吃草莓。” 崔栖烬没有耐心地讲, “你推得再慢一点,我们今天结束恐怕都走不出这段路。” 池不渝慢吞吞地“哦”一声, 又讲,“肯定也很爱散步。” …… 像是不同星球上的两个人在聊天。 崔栖烬抚了抚额头。 偏偏那个嬢嬢像是听到她们的话,甚至还回头, 朝坐在轮椅上的崔栖烬努努嘴, 又用拐杖跺跺地面, “你们两个也不差的嘛~” 偏偏,池不渝醉成这样, 还跟一个路上偶遇的嬢嬢同了频, 笑嘻嘻地指着崔栖烬讲, “她出来看雨的,她喜欢雨。” 崔栖烬面带微笑, 对看过来的嬢嬢点头,认命地靠在了轮椅上,任由醉鬼池不渝摆布。 实际上,她的腰已经好得差不多。刚刚走了那么一段路,除了稍微有些酸之外,也没有什么大碍。 可送池不渝回家的路走到一半,池不渝却突然想起自己的职责,极为执拗地讲“要值好最后一班岗”,崔栖烬争不过一个醉鬼,只好不太放心地重新坐回轮椅。 好在池不渝没再闹出什么新鲜事。 除了推得有些慢以外。 并没有给崔栖烬再一次新增一段无法回顾的黑历史。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的确是崔栖烬最后一次被人推着行走。 这种体验她的确不想再有。 可今夜,最后这一段路,虽然走得慢,但她似乎也没有急到跳下去的心理。 糖果挂在轮椅把手,鼻尖萦绕着淡淡酒精气息,池不渝的步子有些晃,气息也有些迷糊,以至于她忽然产生某种错觉——觉得眼前生着杂草的柏油路,像是融化了的酒心糖果。 或许还是春日初来乍到时的幻觉。 让人竟然生出某种荒诞念头——要是这条路没有尽头,她们究竟会不会走到北回归线以南,据说人到了热带也会变得很坦荡。 兴许高温天气不仅能让遮盖物变少,也能让再愚不可及的秘密,都能凭空蒸发掉。 “到了。” 池不渝的声音从头顶再次响起,有些钝,轻得很迷糊。 两个字轻飘飘的,就将崔栖烬的念头拽了回来。那一刻她似梦初觉,感觉这一段路做了一个短短的、没有做完的梦。 梦做不完的感觉让人格外不适。 她不动声色,在池不渝摇摇晃晃地去按密码开门的时候,很理智地将这种感觉驱逐。不知是不是错觉,门打开的速度似乎也很慢,里面漆黑一片,池不渝呆呆地站了一会,没有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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