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冉,陈文燃同学,你们睡了吗?】 陈文燃和冉烟当时都没有回。后面是好几条长语音。 “我们当时真睡了。” 陈文燃说,“不是在你家喝了点酒吗,回来洗了澡就睡迷糊了,真没看到这么些事,要是晚上看到,我们肯定当时就过来了,不至于等到早上,对了,冉烟没过来是因为一大早公司有点事,你别多想啊。” “当然。”崔栖烬点点头,把手机递还给她,低声说,“就一点小事,又不是快死了,没必要所有人都过来看一眼。” “那怎么行呢,你出这么大事我们还在家里安安心心地睡着?那这还算什么朋友啊?” 陈文燃这话说得坦坦荡荡,仿佛“陪伴”是朋友之间的义务。说完后不接她递过去的手机,又努努嘴,“顺便听听这些语音吧。” 语音? 在陈文燃的注视下,崔栖烬把手机收了回来,拿出耳机戴上,点开了,第一条就是带有哭腔的一句, “冉冉我该怎么办啊?” 她顿了顿,看了一眼陈文燃,陈文燃看一眼池不渝,摇了摇头。崔栖烬仍然维持镇定,然后点开了第二条—— 池不渝那边环境很吵,应该就是在医院的哪个位置,不是在急诊病房外,因为昨天崔栖烬没有发现,背景里还夹杂着一些撕心裂肺的哀嚎和哭声,理所当然的,深夜的医院总是弥漫着这些绝望而无助的气息。 这些气息像一团黑色汽油,冰冷阴郁地裹着池不渝的声音。 池不渝不知道到底是躲在里面哭,声音呜呜咽咽地,隐在嘈杂声响中,被电波信号传递过来时显得有些失真, “崔木火现在在医院里,我,我……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拿她的报告,刚刚医生跟我说过了,我就,就去她说的地方找嘛,然后我一直去查,那个报告都一直不出来,我就去问,问那个急诊科的保安,保安就吼我了,也不是吼我吧,可能就是,就是他上夜班太累了就语气不是很好,他就和我说你报告在另一边你不知道啊,然后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又一下子跑去那边找,排队的时候前面那个姐姐抹了抹眼泪,然后我看见她眼睛红红的,然后我给她找纸,找不到,她对我笑了一下,眼泪就掉出来了,我就也突然好想哭哦,然后,然后我又看到那边的机器也没有,没有报告,我不知道咋办了,现在就好想哭哦……” 第二条在压抑着的哭腔里结束,崔栖烬在成都的风里竟然闻到了咸湿的气味,类似眼泪的味道,很苦。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发苦的风瞬间窜入她的心肺之间,她想怪不得,怪不得池不渝在回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那么多水珠,原来是哭过之后才去洗的脸,不是因为妆花了不漂亮。 池不渝肯定很急,才只是匆匆洗过就跑回来。但她还是在吊瓶吊完二分之一之前回来了。但她还是在那个时候,给她唱“乌云乌云快走开”。 第三条是在五分钟之后了,池不渝似乎是用这紧要的五分钟敛了一下眼泪,或者是又去找了找报告,最后又没办法控制住,自暴自弃地放出声音, “而且崔木火,她看起来好疼啊,出了好多好多汗,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我怕她出什么问题我没反应过来没救到她。我怕我做错了什么就迟了一步让她更痛,我不知道怎么让她不痛,我悄悄摸她的手,冷冰冰的,我还以为她快死了。” “不是,我不是真的觉得她快死了,我知道她到了医院肯定就会没事,但我就是害怕,我控制不住地害怕呜呜呜,我好害怕,因为我和她说话,说好多话她都听不见没什么反应,我刚开始,刚开始让医生给她止痛,医生他们……他们都不理我。可能是他们有什么流程吧我懂不起这些,但我当时就是觉得好委屈嘛,那个时候就忍不住想哭了,但我使劲儿憋着,就怕我的眼泪耽误事,好烦嘛,我咋动不动就想哭,我怎么这么不靠谱嘛,要是,要是是你们过来的话,肯定会比我好的……” 是崔栖烬觉得她像女侠的时候,原来她当时也有那么多委屈。 第四条接得很快,车外喇叭声此起彼伏,不知道经过什么地方,风变得更苦了。崔栖烬沉默地摸摸手指,听到池不渝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憋着哭腔,呼吸抽抽嗒嗒的, “冉冉你们睡了吗,睡了也没关系,我……我会处理好的,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我现在就是,又觉得好丢人又好想哭,觉得我二十六岁了……连这种事情都处理不来……而且还要哭来哭去的……” 五,六,七,八……十三,到了后面,池不渝渐渐的没再哭,而是给二人汇报着她的情况,讲崔木火的脸色看起来没那么吓人了,欣喜地讲找到报告了就是在保安吼她的那里,只是报告延误了几分钟,拍她吊瓶的数量的照片,拍她乱糟糟的头发,拍她汗津津的脸…… 冉烟在第十四条时回复,大概是才醒,后面就是陈文燃出现,三个人一起商量了今天早上的出院,轮椅,和一些其他的事宜。 “怎么样?” 陈文燃时刻注意着崔栖烬的表情,她忽然想起,自己没在崔栖烬脸上看到过“感动”这种情绪的存在。似乎从认识开始,她认为可以算作感动的事情,在崔栖烬眼里都只能看到抗拒和肉麻。 例如某天夜里崔栖烬在寒风中裹着件薄棉袄,骑着共享电动车来接闹分手的她,小脸冻得煞白,人都抖成筛子,却二话不说地拎起她就走,把那件薄棉袄让给闹脾气只穿毛衣就跑出来的她。她挤在后座的确为此红了眼眶。而崔栖烬下车看到,却不耐烦地推开她撅起的下巴,说早就说过恋爱脑没好报,不看好你为爱奔赴另一座城市,又说我对眼泪过敏,求你别哭。 如今事情的主角成了崔栖烬自己,她会如何面对?陈文燃有些期待崔栖烬的反应,她不信有人听见这十几条语音不会动容,就连她今天早上听到,都狠狠揪心了一下。 崔栖烬垂着睫毛。 好一会,将耳机摘了,慢条斯理地收起来,将手机还给陈文燃。手继续倒扣在膝盖上,慢悠悠地看向副驾驶的池不渝,她这个角度只看得到池不渝的头发,还有被风吹得飘起来的米黄丝带。 良久,她忽然笑了一下,低声问,“你知不知道,池不渝有四个姨妈七个表姐?” “知道啊。” 陈文燃被她笑得一脸怪异,把手机放在支架上,看了一眼缩在副驾驶的池不渝,特别不服气,却又只能憋屈地压着声音抱怨, “水水都为你哭成这样了你还笑得出来?你怎么这么冷血啊崔栖烬?” 崔栖烬的手动了动,似乎是被她说得有些错愕,措了措辞,开口, “我只是……” 说了三个字,又顿住。 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望住池不渝的后脑勺,停了半晌,拿出手机打字发微信给陈文燃: 【她还没开始上学的时候,跟着一个姨妈去台湾生活了一段时间,那个姨妈教她女孩子就要做自己,全世界都不重要,就自己开心是全世界最重要。】 【后来她回成都,她们一大家子人住在一个小区,她七个表姐每天轮流送她去上学,她在学校受欺负了三个姨妈还有她爸妈一起找老师开大会,从那以后她在学校昂首挺胸没人敢惹,表姐姨妈给她买其他小孩都没有的零食小裙子小玩具。】险驻敷 【她考大学的时候一大家子人开大会给她分析专业分析学校,毕业之后她说她想当独立的服装设计师,她妈妈就偷偷伪装成一个什么也不懂人傻钱多的服装店老板娘给她下订单,她发现了就很生气觉得很挫败,她妈妈一边抱着她流眼泪一边给她道歉,她们两个抱着哭了一宿。】 【后来她真的成了很厉害的服装设计师,品牌主理人是自己的表姐,表姐负责一切营运、宣传、拍摄和对接事宜,她负责出画稿打版立裁做出漂亮衣服,前期最重要陪她历经风风雨雨的模特是好朋友冉烟……她的人生看起来像一艘体验版游轮,不能说是豪华,但的确拥有无数个掌舵手,尽心尽力为她保驾护航】 【而这个船长显然有一点点的任性,还有很多很多的迷糊笨拙,从小吃虾只会吃别人剥好的,现在长大了也还这样,不吃丑的食物觉得吃进去的话自己会变丑,忍受不了任何欺骗背叛,世界里没有灰白地带,永远像动画片里一样支持绝对正义,到现在还不想学骑自行车,还会跟妈妈撒娇跟冉烟撒娇跟关系亲近的所有人撒娇……她身边没有一个人不爱她】 “这家庭氛围的确蛮好的,水水从小是小公主这件事我也知道……”陈文燃看完了她的微信,纳闷地犯起嘀咕,“可是你现在突然跟我说这个干什么,而且……” 从后视镜里看过来的眼神十分狐疑,声音压得极低,“你怎么对水水小时候的事情知道得这么清楚啊?这到底怎么个事啊?” 【但是……】 崔栖烬没有回答,只回了个但是。 车里一直在有风吹进来,那米黄丝带跟着摇摇晃晃的,像某种不受控的热带蝶类,扇动翅膀,缓缓从池不渝的发间往下滑。 前排的陈文燃问,“但是?” 崔栖烬盯着摇摇欲坠的丝带,轻轻地说,“对,但是昨天她单打独斗,并且把一切都处理得很好……” 我以为是她在不知不觉中变成很靠谱的大人,以为是去香港的半年她身上发生了很多变化。 我甚至为此感到过讶异,歉疚,欣慰,同时也不得不承认有一点莫名的不安。我怀疑过,否认过,思考过,是因为她在向前走而我还停留在原地打转所产生的不安吗?是她喝醉了之后说过的我穿大人衣服而她穿校服变成学妹的不安吗?我不知道。我是希望她变好变成熟的才对。 但听到这些我未曾听见过的声音,我的确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的讶异,歉疚,欣慰和不安……也都没有因为这些被我遗漏掉的信息重见光明而消失。 反而被这阵风吹得加了倍,甚至还有别的东西不听话地挤了进来。我看不清,对这些的来历毫无头绪,也不知道自己在这些东西的挤压之下为什么要选择笑。 我在此刻像个失控的容器,知道并且仅仅知道一件事…… 崔栖烬到底没把这些话说出来,只是抿紧着唇,又在对话框里敲了一行字—— 【很久以前我一直以为,上面这些就是全部的她,今天才知道实际上不是。】 左思右想,她恍惚地盯着对话框里的字,最终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除,没有发给陈文燃看。而陈文燃却不知为何,竟然没有再追问,只忽然噤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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