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雨接过酒就仰头。“慢点喝。”吉霄一边念她,一边起身去挑CD。 很快,音响中流淌出熟悉的乐声。 “《哈尔的移动城堡》?” “对呀,”吉霄说,“之前没告诉你,我也很喜欢这部动画呢,苏菲小姐。” 那你知道,看这动画那时,坐在你身旁的是我吗? 跟吉霄共度的那些曾经所覆盖的从来不止苦楚,还有美好。 哈尔打开门,说他要给苏菲一个礼物。然后他们朝前迈步,到达异世空间。这里杳无人烟,宛如一座被隔绝的岛屿。眼前是花海,雪山和湖泊。 方知雨对这一幕记忆深刻。当年看的时候她就在想,要是她也能跟身边这个人逃到门背后的世界,那该多好。想带吉霄离开,去一个能同她自由嬉戏的地方。但是事与愿违,直到很年后的今日。 这个人明明什么都忘记了,却选了一首好曲子,让人轻易就陷入过去。 在琴声中继续聊天,推杯换盏,推心置腹。酒精的影响上来,便和毫不知情的故人拥吻。带着怀念,遗憾,愧疚,以及同等沉重的珍视之心,犹如坠入蛛网的飞蛾,被前尘彻底捕猎,再难抽离。 神魂荡飏吻到床边。躺下前对方却暂停,伸手去摸床头灯。但又没立刻揿下,在看她脸色。 “不用。”最终,她带着醉意跟吉霄确认。 这句一出,占据她视野的女人神色明显地变动。“好。”她说。连声线都颤抖。 在那一刻,方知雨想起吉霄书柜上的书册。有一本是心理书,翻开来扉页写着何医生的名字。但里面的笔记除了医生的,还有吉霄的—— 女人的字她认得。 以前方知雨曾带着好奇翻阅过这本书。其中一页,医生写: “真正的亲密会让患者冒险,暴露依赖的渴望以及愤怒的感受。他们对潜在亲密关系的反应,就像一个饥肠辘辘的人面对满桌美味佳肴,却告诉自己这些食物吃起来一定味同嚼蜡,因此拒绝享用。” 而旁边,赫然是吉霄的字迹。三个字: “方知雨。” 在看到自己名字那一刻,方知雨满心讶然。想知道吉霄是何时、为什么,带着什么样的心情在看到这段笔记时,想起她。 总是随心所欲、及时行乐的人,真的像她看上去那般超然吗?真实的她会不会其实也被困在某片云雾中,在等着谁踏入,却始终求而不得。 一想到这样的吉霄是漫长岁月所造就的结果,她心中就更加疼惜悔恨。执念是深色,黑色或者灰,融入水中,这份爱便不可能再纯粹。 她想以血肉抚慰这个人的饥肠—— 只要吉霄开心。 那么开始吧,被暗影吞噬也没关系。即使怀抱罪孽与恐惧,她也要克服,也要献祭。 她不知道自己看上去是多么畏葸不安定,只知道下一刻情人用手托起她脸颊: “方知雨,不要别的,看着我。” 目光灼然地说完这句,吉霄拉过她的手一点一点轻吻。到她终于无法不去看、重新以吉霄为世界中心时,橘色灯光下,女人就那么在她的注视中脱去自己的肩带。 春光一览无余。是鲜活的,在呼吸的曼妙胴*体。肤如凝脂,发如丝缎,稠迭绵延,令她光是看都血脉偾张。 吉霄却还要她感知,拉着她的手从脸开始,滑至唇,再往下。仿佛要她一一确认,这就是在黑暗中同她恋慕过、痴缠过的那具肉身。这么做的时候,女人没有向来的自如,反而是露怯的,甚至带着惶恐。然后方知雨就知道,今晚她在灯光下触碰的不仅是这幅肉眼可见的丰盈的皮囊,还有终于朝她敞开的一颗残破的心。 “吉霄,我哪也不会去。”这句说完,她就情难自已,上前抱紧眼前赤*裸的女人,“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永远。” 被她拥住的人明显愣了愣,随后莞尔。 “真是闻所未闻。”她说。 方知雨再醺然,也觉得这话似曾相识。怀疑感慨着,吉霄就凑近她耳廓,如平常那般亲吻她、品尝她,好像享受一道风味绝佳的美食。 “别去背你不该背的十字架,方知雨。”吻完后吉霄说,“既然命换给我了,那些无聊的东西也一并给我。是你答应的,交换。” 方知雨心间震然,暗影也在那一刻彻底消逝。自此她只能看见一个人,并且听到她说: “抬手。” 然后她便跟从,承认欢喜,承认放纵,承认对行乐,她也一样痴迷。 起承转合,穷尽想象,走向的终点却都是床。但如果这里是河岸,激情是情人的眼光,那么在爱欲中与她躺入红尘,又有何不可? 当然可以。 在黑暗里抚摸过、亲吻过,但在灯光下又不一样。视觉鲜明得令她迷情,美丽是种霸权。美丽让人忘记避害、饮鸩止渴,要在刀尖舔尝蜜糖。美丽让人暴露愚蠢天性。在贪婪中,她亲吻玫瑰。 好像回到多年前的春天。躺在一片灿烂白热里,心如波光摇曳,一阵风来,便荡开千层柔漪,每一层都温热湿润,遍染星辉。 因为灯光,也第一次彻底看清吉霄的表情。非常生动不遮掩,直白到露骨。看到她被啃咬得在哼吟中流出泪来,她还会笑。肆意得有些过分,却又实在漂亮。这个人渴求她,像吞咽一道美食,无肉不欢,饮食女女。人之大欲,莫过于此。 到第几次时,力气全失却,陷在一片湿润中,是汗是泪都不分明。吉霄握着她的手说,一直都觉得她像年糕。“以前我就这么想了,吃年糕时总是想起你。” 以前?是多久以前。 对于女人如梦呓一般的言语,她心起犹疑,却又很快被她炙热的触碰收走心魂。 被吉霄需要,让吉霄开心。在湿润中,方知雨想自己就是一个过期罐头,以前总想把自己倒掉。若什么都不欲求,又为何看明天。反正明天和今天一样,未来就是过去。吃了什么,去过哪里,区别大么。走在路上,却也像没有行走。心还封在不透光的盒子间里,躲在为自己造的棺材中。 但是现在,吉霄吃掉她,然后重新填满她。 既然播撒下了种子,那么至少等到开花吧。 她一边想,一边在死水中也与恋人拥吻。好像来到危楼边缘,美丽的女人扼住她喉咙,她却甘之如饴,连她极具侵略性的一面也一并沉迷。她早知道自己会朝着这个人的方向坠落,像一滴无法自控的雨,一颗撞向大陆的星,明知有灾变也绕不开地。 听到吉霄因享乐哼吟。听见吉霄说爱你。听见吉霄叫她名字,然后声息跟她的瘫软到一处。春雨不会停下,就像人永不饱足。拥抱、亲吻、朝生暮死也要贪求行乐峰顶…… 没有什么能消缺欲望本身。只能证明欲望存在。那是与生俱来的沟壑,贪嗔痴的本性,是人就填不满。 她在春光中阖上双眼。 …… 到夜深,这晚仍亮着灯。吉霄在灯下吻女人湿润的脸颊。“困了吗?” “……不困。” 答完这句,再没声息。表情恬然,像在做什么美梦。 吉霄在旁安静地观察。 方知雨的谎言总是很容易被揭破。比如今晚,她说什么时候一起学动画里那首琴曲,让方知雨教她。顺口说自己弹琴只是三脚猫功夫,不像她,童子功。 “从什么时候开始学的钢琴?”她摇着高脚杯,明知顾问。 女人没立刻回答,只是低头嘬一口红酒: “小时候。” “在哪学的?” “……在家。” 看看,连“少年宫”三个字都不敢说。 她顺着方知雨胡扯:“老家?” 方知雨也敷衍:“嗯。” “说起来,我还没去过你老家。” 听到这方知雨才肉眼可见地放松:“那以后一起去?”她说,“我老家很漂亮的,村前有一条很秀气的河。” 小时候就听方知雨讲过这条河,走在河岸时。方知雨还讲河风和江风是不一样的。有什么不一样,她问。就是吹在脸上感觉不一样啊,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回答她,还说: “这都感觉不出,你真迟钝!” 她一边回忆,一边吻熟睡的人。泪水与汗水混杂在一起是咸,但她也觉得甜。好像欲望的果实摁压出汁水。 玫瑰开在她们未曾抵达的夏天,还好今日抵达了。吉霄满心珍惜地抚摸眼前柔腴的躯体,沿着曲线从下往上,到中途又用两根手指架作小人,像攀登山峦一般经过方知雨的肌肤。 早年有缺失,导致她如今沉迷得近乎病态。这么自我剖析的时候,手指停在吻痕上。 她对恋慕的觉察是阶段性的。六年级那时很懵懂。但到初二的春天,跟方知雨重逢后,她的心境变化了。 完全明确“喜欢”两个字,是那一天,把方知雨带进里屋,给她上药。 当时她害羞了,想到方知雨会在她眼前换衣服的时候。小鹿乱撞完,还要给方知雨擦药。往上翻起裤管,雪白小腿上带着血珠的划伤便呈现在眼前,令她心如雷动。从那之后,她开始痴迷于伤口跟同情的关联,重新看待自己脸上的乌青,用它博来方知雨,再后来是吉小红。种种加在一起,让她的审美朝着不可言说的方向下坠,最终变成怪物。 不,不对。至少方知雨说,她不是怪物。 那天下午她们去江边,从河岸去的。一路嬉戏,后来牵手。她心动到自己想否认,都找不出借口,全程走神地听着方知雨在旁边说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爱谁,恨谁。 表情达意的词在方知雨的嘴里随意出现,似乎并不代表什么。跟人感情充沛地表达爱憎,一点也不担心对方怎么想。这种愚勇究竟是从哪里得到的?家庭吗?在父母的爱意中长大的人是不是都这样,更敢于追求、更敢于付出? 她不知道。 在她家里,没有人表达。阿奶算爱她的,但她却从没听阿奶讲过,自然也没能告诉阿奶—— 直到她死。 有些词汇强烈到她没法说出口,但方知雨却可以。阳光洒在方知雨身上,连影子都充满辉光。 等她长大后回看,就知道那只是因为方知雨孩子气。可是年少那时,她却因此彻底误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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