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吉祥给她这个远近闻名的疯二女介绍了门亲事。一想到能嫁出老工业区,她立刻答应。 以为是出路的门口,连着另一个黑洞。逃离了沾毒的,嫁给了嗜赌的。但一开始对方没暴露,做点小生意,日子也顺心。 吉然三岁那年,家里有了积蓄,加上丈夫那边突然分得的一笔遗产,他们敢拼敢想,打算卖了老破小买新房。但钱就还差一点。 回娘家借钱。母亲程洁是愿意的,吉祥不愿意。而她们这个家,从来是吉祥说了算。他说不行就不行,还撂下一句话,让吉小红这辈子别打他面馆的主意,更别想他卖房子。 她失意而返,没想到人生急转直下。 丈夫拿着那笔钱沾染上赌博,一发不可收拾。家当也卖,人也卖。三天两头不回家,让债主有事找吉小红。她一个人苦苦经营,到水电气都要停了、孩子吃不上饭的时候,债主给了她一个最糟糕、对女人而言最难却也最简单的选择。 她接受了。 一开始委身于债主,后来也委身于其他男人。过得生不如死,但又还活着。直到程洁好不容易借来钱给她救急。那时她哭着跟妈说,想离婚。必须离婚,这日子一天也没法过。程洁说离吧,回家来。然而一去打听,离婚了,丈夫的债她还得继续还。 男人再回来时,为她戒了赌。一说就是对不起她,余生势必对她和孩子好,为她安心挣了两年钱。 她的心却死透了。 所以后来,抓住机会,她就果断离婚。一波三折,婚离掉了。 已为人母的吉小红带着儿子,回到她少女时不顾一切也要逃走的弄堂。爬出一扇门,敲开另一扇。知道是黑洞,但求比上个光明点。 她曾无比厌嫌的这家小店,如今成了她的庇护。让她第一次有属于自己的主场可以把握,手把手造点光。人忙起来,心就无暇乱想。但还是需要定期去附近的观音庙,福音堂。在那跪着或者坐着,听人讲经布道,其实一个字也没听进。 她只是需要一个地方,能够帮她的心摆脱过去。 可是06年,生活重蹈覆辙。被逼到沼泽中无从依附,吉小红把电话打给了曾经的债主。 钱得到了,解燃眉之急。吉祥做了手术,天无绝人之路,结果是好的。 天无绝人之路,但在方丽春来的那天,她却陷入了绝路。因为债主找上门了。 钱肯定不差这一两天,债主来找她,是想跟她重温旧梦。虽然她借钱时讲得明白,说这一次她会还钱,利息高点也没关系,但那事情绝对不做。债主答应得好好的。 手术比想象中花费少,欠款她退回了大半。但男人还是来找她,在一个周二店里无人、下着小雨,她打算去烧香拜佛的下午。 孩子们去上学了,门也就要关上。吉小红的余光扫到门外,看到那边有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在躲雨,不禁想打量得再仔细些。 然而这一眼,把她寒毛都看竖起: 因为同一个方向,她分明见到债主朝这边来。 从市里到郊外这鸟不生蛋的老工业区,路那么远,他怎么来的?至于地址,想也不想是前夫提供的。她慌了神退回店里,想关门,却还是来不及,被男人夺门而入。 债主开口第一句就是还钱。没钱还?那你知道怎么办。她跪下说再宽限一个月,她会还钱,一定还! 债主却笑了,扯住她头发,说何苦呢。以为搬个家就没事吗?吉小红,一朝出来卖,一辈子都要出来卖的。 她在绝望中连救都不敢呼,因为好多事吉祥不知道,老工业区的街坊不知道。 她不想他们知道。 就是有时,有人狠敲门。外面男声雄浑:“老板娘!老板娘!你在里面吗?!不回答,我报警了!!” 债主这才放开她:“我们晚点说。” 门开了,是附近杂货店的夫妇。见她眼睛哭红,不问三七二十一逮住债主一顿臭骂,令得人模狗样的他完全不是对手,就那么溜了。 问她受了什么委屈,她一个字答不出。 就是这时,吉小红发现刚才那光洁的女人,此刻竟湿漉漉躲在夫妻背后,还看着她,甚是担心那样子。然后才听说,多亏她这朋友反应快,来及时搬救兵。 朋友? 她奇怪地看着来客。 撞上她视线,女人尴尬地笑开,一脸不自然地冲她点点头。 “我是时知雨的妈妈,叫方丽春。”几分钟后,进店用纸巾擦尽雨水的女人跟她这么自我介绍。随后把那提牛奶毕恭毕敬推给她,“这个请您收下。” 无功不受禄。更何况她刚才被这陌生人撞见自己最落魄一幕。 但要说全然陌生,又不是的。她知道女人口中的“时知雨”是谁,就是春天以来每周都来店里吃辣肉面那小姑娘,跟吉霄很要好。自她出现,周六下午,她家爱岗敬业的小童工就会无辜失踪,跑去同人玩耍。 可是人家妈妈怎么会找上门来?还偏挑今天。 一想到先前的一切不知被这女人听去多少,吉小红心中就别扭得很。 但她内心的疙瘩很快消除,因为接下来,方丽春礼貌和气地给了她一个无法拒绝的提议。 女人说,最近吉霄一直抽周六给她家孩子补数学。效果挺好的,她家那小姑娘像突然开了窍,以前叫苦不迭的奥数题现在居然都会做了。离择校考试还有段时间,想给她抓点紧。不知道能不能请吉霄每周来家三次,平日里来一天,周末两天都来,给小姑娘有偿讲奥数。她也知道这提议有点冒昧,怕耽误吉霄学习。 又说之前吉霄帮忙辅导作业那些日子,她家小姑娘也已经把天数列出来了,会补费用。至于牛奶,是她的心意。感谢一直以来即使是无偿,吉霄也愿意来教她家小朋友学数学。 她当时听完这提议是什么感触?觉得天上掉馅饼。但是随后,心就扭曲了。 没搬回老工业区时,活在地狱里。有时急用钱,她一次收费竟比不上小侄女给人讲两小时数学。 钱这东西,真是冻到入骨的衡量工具。她这具肉身,小侄女的肉身,和面前这贵气女人的肉身。如何换算。 拒绝是不可能拒绝的。毋宁说希望吉霄每天都去。但她好歹知道她们姑侄的界限,说,这事她做不了主,得看本人意思。 当晚放学,“本人”就从她那听说了。常年沉郁的少女双眼居然一下明亮起来,终于有了点她这年龄该有的神采: “真的吗?”吉霄不信,“还说要给我钱?一周三次?!” “嗯。” 一看就知道开心,却还要装深沉。小心地问她小姑觉得呢。她晚上去给人补习,店里忙得过来吗? 忙得过来。 少女喜形于色,嘴上却还说:“我再想想。” 吉小红出来没多久,就听身后传来玩具琴声。那么千回百转一首《女人花》,被那孩子弹得无限欢喜。还稚嫩地跟唱—— “爱过知情重,醉过知酒浓。” 小小年纪,哪能明白这歌词里的意思?更不要提紧接着这句谶语一般的“花开花谢终是空”。 吉小红隔门听着,终于笑开。
第59章 同情 自吉霄当起小家教后, 方丽春开始来店里走动。觉得和吉小红投缘是一方面,主要还是喜欢吃面。吃完还总惋惜地跟吉小红说,这么好吃的面, 浇头又真材实料, 不该贱卖。 说起这个吉小红就满肚皮苦水:现今不同往昔,物价翻了番,她家的面却还是老价格, 个中利润连帮工都没法请。以前是父母两个人撑店,还能勉强维持。程洁离开后就不行了。 回老工业区这段日子,吉小红努力营救过,但越做就越知道这店是个无底洞,长久下去终不是生意经。 也试过涨价, 结果连仅剩的回头客都少了。被吉祥痛骂一顿, 又改回去。 所以, 当杂货店夫妇来跟她说乡下亲眷想来宁城做小笼包,问她有没有门路知道附近哪有门面出租时, 她当场就动了心念。 回去算笔帐,果然, 与其让面馆耗下去, 不如打给别人,自己再出去找份工。 吉祥一场大病, 现在要他一个人做面馆不现实,但在家做好家务照顾两个小鬼头, 他应该没问题。至于工作,以前她做过那些零工都可以考虑。那时前夫躲债, 吉然又小,她拖个孩子, 找兼职都只能找时薪最低的,而且最多做半日。现在不一样。 原本就在考虑,又遇上方丽春。礼拜六,吃辣肉面上瘾的女人陪孩子一道来。闲来无事还爱在这等人下课,跟吉小红聊聊天。 吉小红想,有钱人家必定比她见多识广,再硬着头皮,也把自己的苦处和想法跟女人说。想听她建议。 方丽春果然没令她失望,给她列出几个她从未想过的工作,令她感慨真是越穷越不知道钱的来法。 其中最令她心动的,是保险销售。 可是,正经大公司能要她这样的人? “能啊!”方丽春跟她保证,“你不是中学毕业吗?那就符合要求。”又说她姐姐就在保险公司呆过,知道政策。只要实习过关,有销售能力,其他条件还能放低。 可这工作难在进去要学密密麻麻的资料,开始跑客户更要掉几层皮: “听说有什么陌生拜访,还有扫楼,挨着去给人推销……皮鞋都走破,还天天给人骂。但单子又必须签,因为底薪不高,全靠提成。这罪不好受的,我姐就没做下来。” 吉小红却听得两眼放光。 受罪?她可是专业的。至于记资料,她成绩又不差——在有学可上的时候。 怎么想都觉得是条生路,但阻碍是,必须说服老顽固吉祥把面馆租出去、在家带孩子。 结果可想而知,一顿大吵。他一个刚做了大手术、一支脚踏在棺材里的老头子,居然跟她逞能,让她不想开店就走人。 吉小红听得光火,但还是劝说哪怕一次,你试试采纳下我的意见?买房那阵也是,钞票就差一点,你不通融。市里那套小区现在值多少钱你知道吗?如果当时买下来,我们过的早不是现在的日子! 吉祥却让吉小红别说了。还说他就是死,也不会关面馆。 说服失败,但吉小红仍不死心。这一次新生,她是要定了。 她拿出浑身解数往上爬,她的小侄女却在向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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