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吉霄不听话,那又不是的。当面她永远恭顺乖巧。就拿补课这事来说,得到的费用全交给她这个小姑,连零花钱都不留。 但在看不见的地方,吉霄又总能做些令她担忧的事。 吉霄上小学时,就跟附近的吴美希交好。连她爸爸老吴她都很喜欢,还会去跟男人讨教奥数。 当时吉小红回来探望父母,就听小侄女说过从老吴那得知的趣闻。男人是她们这辈里少有的大学生,学理科。不知为何混到这一片卖盗版碟,但对科学依然关注。他跟吉霄说科学家们发现有一颗什么星星,可能在十几年后撞地球,那天说不定全世界都会毁灭。 初初从吉霄的转述里听到这些,吉小红还高看了老吴几尺。毕竟她埋头过生活,从未有间隙去看星空跟宇宙。总感觉,蛮伟大的。 然而闲来去音像店逛过几次,就立刻幻灭。那男人说不出的阴怪,才见几面就对她动手动脚。 因为老吴,吉小红想,读书有意义吗?读到大学的高材生,最后还不是这个样子。能过活,但面目可憎。 她跟自己的小侄女说:别再去找吴美希了,尤其是她爸爸在的时候。 吉霄点头说,好。 答应得好,做起来又是另一套。听她阿奶说,她还是爱往音像店跑,找吴美希,然后跟着她去打架。 被小孩子背叛,吉小红不痛不痒。不过问,更不管教。因为管教,是吉成龙应该对吉霄做的事。 然而现在,她们活在同一屋檐下。对女孩子的成长,她必然比父亲吉祥了解。譬如吉霄的胸衣,从没买过合适的。但她总让自己不要去看,不要去管。十来岁的少女了,还挂着帘子跟阿爷睡上下铺;她也不理,继续跟儿子在堂面搭帆布床。 可是距离近了,总有失分寸的时候: 上个月吉祥确诊,她为了钱抓狂,撞见小侄女在开开心心、无忧无虑地听流行歌,还跟着唱。手里拿着一台一看就不是她们负担得起的CD机,戴着耳机摇头晃脑。跟她们这个愁云密布、几近崩溃的家格格不入。 看到这种东西,吉小红的第一反应是:吴美希。那小姑娘偷东西屡教不改,附近谁不知道。 她太过担心,还是开口问了。吉霄却说CD机跟吴美希没关系,还说自己进初中后就不怎么同对方往来。 怎么可能,吉小红想。进初中以来吉霄打架次数是少了,但脸上偶尔还是乌青。 她也不揭穿,只问: “那CD机哪来的?” “是礼物,”吉霄答,“时知雨给我的。” 哦,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公主。 “她为什么给你?这东西很贵。” “因为她爸爸给她买了苹果。”似乎担心她不懂那是什么,小侄女跟她解释,“就是一种听歌的,可以装很多很多歌,所以她说CD机不要了。我不收下,她就扔掉。” 听到这,吉小红残酷地跟少女说:“那就不叫礼物,叫施舍。” 其实她还有更露骨的话:你和那孩子是不一样的。别以为交上朋友,就能过上同样的生活。她对你的那种态度甚至不能叫友情,只能叫同情。而同情,是世上最糟糕的感情。 她最终没说出口,只最后提点:“你给她补课就补课,别耽误了自己的成绩。” 结果如她所料。四月,班主任来电话,说吉霄最近退步很多。人也明显不在状态,要家长多多关心。 然而她这“家长”却没空多多关心,因为另一头,刚出院的吉祥又作死。 出院不过半月,这人就忘了疼,开始偷着吃老酒。发现时吉小红震怒:“你是癌症啊,癌症是什么小病吗?!” 他倒委屈:“我人生就这一点乐趣了,小红……” 多凄惨,说得她竟心软了那么一霎。然而下一句男人就说:“更何况,今天是阿龙的祭日。” 吉小红当场气急:“是祭日你想早点死,好去见他,是吗?你知道我为你手术付出了什么?”一想到那个代价,吉小红歇斯底里掀掉桌台:“吉成龙,吉成龙!他到底给了你什么?只留下一堆烂摊子!” 她哭得心碎,门外却在这时跑过一阵急促脚步声。谁听到了吗?听到就听到吧,她也无力去哄。她连自己都哄不下去。 后来,跟方丽春在寰宇酒店促膝谈心。方丽春跟她讲,她来花园小区找吉霄那天,下午知雨就哭过。问她怎么了,她说姐姐送她回家时跟她说,希望世界毁灭。她听了其实很难过,因为不想姐姐死。 “我当时还在想,霄霄还那么小,究竟是什么事让她那样绝望。直到晚上。” 那天晚上,吉霄在里屋吃完饭出来,嘴角又有伤痕。 吉小红忙于堂面,根本不确定那伤痕是何时有的。想下午吉霄应该是去给人补课。难道回来又去找了吴美希? 吉祥手术后,吉小红就更确定音像店不是什么好地方。吉霄也清楚呀,为什么还去? 又气又忧心,还是憋着。等晚上忙过让吉霄进去写作业,对方却说,她有点事要出去。 出去就出去吧,吉霄不说去哪,她也不问。算是长久以来的默契。但是那天晚上,当吉霄再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她终于破例,第一次对侄女发了火。 吉霄进来从她身旁经过,她就闻到了: 有烟味。 少女手里的东西还没放下,吉小红先问她,是不是又去音像店? 小姑娘良久才答,是的,又连忙补充那里没别人,她只是去找吴美希。 吉小红当场就爆发,说跟她讲了多少次,音像店不能去,不能去!为什么不听大人的话?就因为她是小姑,不该管她?而且打架就算了,竟然还抽烟?! 第一次见她这么怒气冲冲,吉霄也傻了。但她还是试图撒谎: “我没抽烟。” 想起吉祥的肺疾,吉小红更生气:“你没抽烟,但你身上有烟味;你没打架,但你嘴是破的!你觉得你说这些明显的谎话有意义吗?吉霄?”一时冲动便口不择言,“你现在这个样子,跟你那个永远都说自己会改的老爸有什么区别?!” 这话刚出口,吉小红就后悔了。果然,吉霄听完一脸苍白,抱着手上的东西就跑。 人奔出门把脚踏车都骑走,吉小红才反应过来。心急火燎想去追人,先被不知何时在她身后哭成泪人的吉然拉住。 转头看到儿子的眼泪,吉小红更气了:“哭什么哭!” 小男孩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边抹泪一边跟她说:“姐姐没有打架……” “你知道什么?!” “我看到的!”吉然抽泣着说,“是外公打她,吃饭的时候姐姐让他别再喝酒,他就打她了……姐姐还让我不要说……” 这下吉小红彻底怔在原地。然后,她突然有了某种假设: 她父亲吉祥这个人,喝多之后从来都是要动手的。打老婆,打孩子。后来程洁以死相逼,他才戒的酒。 她怎么忘了呢。 脑海空白的片刻,人已冲进里屋。对方锁起了门,吉小红找钥匙开锁。进去一把扯掉挂帘,就见男人醺然地抱着一瓶不知何时偷藏的酒。 吉小红彻底被激怒,问他是不是吃饭时打了吉霄? 喝醉的人一脸痴愚,点点头。还醉言醉语说来,小红,你也喝。 吉小红一把抢过男人手中的酒。“她什么都没做错,你凭什么打她?!” “我是她阿爷,管教她怎么了?” 老爷子说着骂骂咧咧,上手就要夺酒。吉小红怒火攻心,酒瓶子一摔,扼住面前人,将他一把摁回床上。 这个曾经雄壮伟岸的男人,曾经一大声说话都能令她发颤的男人,现在什么都不是。被酒精掏空,被疾病啃噬,被他自己的懦弱彻底压倒,在她手下如一摊软泥。被她用大拇指抵住喉咙,男人才终于有些剧烈的神情。一脸震怒,却无力反抗。 “你老了,你病了。我可以打你,我甚至可以杀了你!”她双眼血红地对手底下的病弱说,“但我没有。我不仅没有,还跑上跑下帮你治病……所以你明白吗?我不动手,不是因为我不能,而是因为我跟你不一样!跟吉成龙不一样!我不想当畜生!” 这么说完,吉小红松开指节,对着自己的父亲流下眼泪: “你打吉成龙的女儿,下去怎么见他?怎么见我妈?你还有没有哪怕一丝良心啊,吉祥?!” 老爷子缓过气来,一阵干咳。透过枯涸苍老、布着一层乌白的双眼,他看向吉小红,就像死亡本身透过黑洞朝她投来凝睇。吉小红心内绝望,对着洞中的死魂灵喊: “说吧,你是选我们?还是选酒?选对程洁,吉成龙有交代,还是选酒?!选活着,还是选酒?!!” 男人混浊已久的目光终于对焦。攒集起一丝生机,他就又开始找回作为父亲的威严: “你滚……”他虚弱地出声,“吉小红,你滚……” 吉小红心如死灰地出来。 从里屋到堂面,几步路啊。转过背就能发现的事,她没发现。 是喝多了酒就打吗?被打了几次?从何时开始? 吉霄从来不说是一方面,但主要还是因为她的刻意忽视,告诉自己别去看, 别因为同情,就转向那个孩子。 现在该去找人了。吉小红想。音像店,是吗?要不要也拿上菜刀? 刚想到这,电话作响。她本不想理,但最终还是走到座机旁,抱着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能的希望拿起听筒。 然后,她听到方丽春的声音。 吉小红打车赶往女人告诉她的住址。 很多年前的冬天,雾雨迷蒙。吉成龙带回来一个女婴,不知年纪,没有姓名。吉成龙说,那是他的孩子。谁知道是不是。 很烦厌,但吉霄还是在这个家留下来了。 后来就知道她一定是这家的人,因为无论跟哥哥还是自己,吉霄都长得很像。这孩子命不好,只有一个父亲在,却不如不在。 吉霄读书晚,长得高。但在学校被欺负的原因一定不是这个,她知道。毕竟侄女的遭遇她都曾经历过,因为哥哥吉成龙。就连母亲程洁对她们说的话都一样: “谁先打你,你都要还手。” 吉成龙这个疯子,从小就是她的噩梦。可实际上他很胆小。当瘪三都是其中最没出息的,却敢搞出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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