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原来她是真的放下过去往前走了。 然而,本该消失在时间里的人却再次出现。不仅如此,还今非昔比: 曾经闪闪发光的存在,如今黯淡失色,一身伤病,被人生压得喘不过气来。星辰陨落了,即将化作四散的尘埃。她是旁观者,同时也是为数不多的知情者。 见证这一切的时候,她心中什么滋味都有,唯独没有喜欢。怎么喜欢?很多年前,她的信任被这个人亲手肢解,青涩的恋慕也在那一刻彻底崩塌。 太妃糖早已过期,她也早不是那个踏着烂自行车在老工业区到处游荡的小鬼。对曾经她都能放下,何况是今日。 她是没可能再喜欢时知雨的—— 除非她是狗。 那么,再描述一次重逢吧,站在旁观者、知情者的角度,从上个春天开始。 三月的那一天,白夜的老板突然跟她说,有个女人在打听她,对方“长得蛮可爱,像一只猫”。 听到这形容,吉霄的心不受控制地有了波澜。所以老板一提醒,她就回头—— 然后,她看见时知雨。 确切地说,是看见一个女人。她留淡色长发,刘海就快遮住眼睛,化浓妆,还戴了副黑框眼镜。 看得太不确切了,因为对方在暗处。看了好一阵也没结果。转头继续喝酒,表面风平浪静,手却在颤抖。 把某人错看成时知雨,这不是第一次。怪就怪在这次这人跟她记忆中完全不同,怎么会觉得像呢? 更糟的是,多年不见,一想到对方或许有可能是时知雨,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 想躲去厕所。 这些年她有付出有得到,总的来说人生在走上坡路。更何况她跟时知雨之间,亏欠的那一个是对方。那为什么她还是老样子,看到她就想溜走? 真没骨气。 其中一个原因或许是,她听说这个人在打听她。目的明确,看来是认出她了。那白夜是什么性质,她一定很了解吧? 愿以为一辈子都不会被对方知晓的秘密,现在全部暴露。人肉皮囊被带血剥下,她没有原地爆炸,还要感谢时知雨高抬贵手,只是暗中跟着她,而不是直接冲上来跟她对峙。 除此之外,从别人那得知了她在这里的化名,时知雨有什么感觉?一想起这个就非常后悔,为什么一念之差用了“时雨”这鬼名字: 真担心对方觉得她还有什么放不下。 可等她做完这番激烈的心理斗争再回头,刚才还坐着人的地方已经空空如也。就像一个嘲讽—— 人家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然后吉霄就下定决心:必须再见那个女人一面。 再见是清明假,她全程都在紧张。人在吧台,神魂却在身后,在女人坐的角落。后来老板说小猫今天喝趴下了……好机会。 时隔多年,再次走向故人。久违地近看熟悉的眉眼,吉霄确定了: 就是她。 在那一刻,她想起将军。 将军那只猫,脖颈上系着铃铛,一看就在哪户人家呆过。那个下雨天,她想救下它,却花了很长时间依然得不到对方的信任。 当时吉霄就知道:将军一定不是主动离开那一个—— 它是一只弃猫。 被人背弃过、伤害过,才会满身带刺、抗拒善意。若前主人再出现,将军会用什么目光看向那个人? 她看向时知雨的时候,怀抱的就是同样的心情。 曾经将她彻底驯服的人跟她再见时,没能喊出她名字。只是自顾自在醉酒中哭泣,还一边哭一边不知对谁说: “能梦到你,真开心。” 就这么一句话,已经足够激怒她。在愤然中,吉霄将错就错,捉紧对方的手打算让她为这话负点责任。却被她逃走。 再后来在面馆,还是没能追上她。回程时吉霄想时知雨剪了短发,为什么。那碗汤面淋下去不烫吗,有没有受伤。 如果你真是冲着我来的,那么下次出现是何时,在哪里?…… 在公司。看到个人简介那一刻,吉霄多讶异。姓名,方知雨。原来改跟阿姨姓了?怪不得名字那么不常见,这些年搜她信息,却一无所获。花名……蓝猫? 当天晚上,吉霄就把备忘录里所有关于女人的痛骂和吐槽都找出来,换上统一新标签—— “猫的研究”。 人是来了公司,但第一次在总部见到已是冬天。对方戴着黑帽子从她面前经过,头埋得很低,装不认识她这个人,就像之前在白夜里做的那样: 明知是她,却不来跟她搭话。 当天午休就恼怒地把丸子拉去吃饭。绕了几圈跟她聊起行政部新人,问她什么来头,怎么能让自己部下在短时间内就那么多积怨。丸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给她提供了一条重磅信息: 丸子说,对她失忆的事情蓝猫似乎格外感兴趣,总在打听。 察言观色、洞察人心是吉霄的强项,所以吃完那顿午饭她便明白了: 原来,时知雨希望她失忆。 这场游戏启动的必要条件,原来在这里。那么就算没有圈套,她也要造一个、跳下去。 而后就是等待。原本就要争总部的位置,现在更有动力,想方设法都要回宁城。在那之前她不打算打草惊蛇,却在这时听小叶说起时知雨和谭野的关系。原本就蠢蠢欲动的死灰因此烧得更加剧烈,令她想起自己当年就很恨时知雨这一点: 看上去一脸纯真,背地里却有着另外一面。假面幻灭的时刻,总叫人痛得刻骨铭心。 她压制着内心的火焰安静地蛰伏,在暗中研究她,观察她,直到年会。 那天晚上,吉霄又记起一些往事,记起自己曾在河岸跟人说,世界如果要毁灭,那就毁灭吧。阴暗又中二的小鬼,只有物质和爱都极度匮乏的青春期才会造就。现在可不一样,现在她混得风生水起,没空愤世嫉俗。 时间还真是令人感慨,什么叫过期不候。物是人非,不,连物都不是。眼前的不夜城过分美丽,老工业区可没有这么动人的灯光。 在感慨中,她想抽一支烟。摸出打火机,动摇的手却把东西拿丢了。烟是没抽上,但接下来,她听到有人呼唤她姓名。 多可恨。事到如今,她依然一听就知道那是谁。 这个人曾跟她许下幼稚的约定,之后就消失。这么多年不见,再出现时鬼鬼祟祟。终于跑来搭话,偏偏选在小行星来临前夜…… 是良心发现,还是只是巧合? 一边揣测,一边决心接下来要把一切当电影,要入戏。想发笑的,却被带着小雪的冷风吹出眼泪。 她连泪也不擦,就那么朝着故人走去。 打算回避就该彻底绕开,非要找上门来,那就让你好好体会一遍我的苦楚。看着时知雨因为害怕她跳下去满脸恐慌,觉得很好,却还不够。折磨要再深切些,就像她们都在危楼的边缘,她掐住对方喉咙,至于要不要摁下去、何时摁,主宰全在她—— 自今日起。 有些事没告诉时知雨。首先是那一天,去董事办看见谭野跟她举止过密。 真是一如既往,会在关键时刻给人致命一击。无论拒绝人还是伤害人,时知雨都是一流的。当时直想把那些精致的茶具全砸了。别啊,做个正常成年人。保持理性,控制愤怒。即使亲眼看着那个曾经如梦一样的人如今败给了现实、跌入了尘埃。她竟然还是能微笑,并且对着那个在她眼中跟粪土无异的男配角妥帖地说: “谭先生,好久不见。” 这些年,她可成长了不少。 之后在女厕,说“我很想你”。讲这四个字的时候,她转头对着隔门。因为知道,唯一关闭的那扇门后有人在听。想玩些无聊把戏,却终究没能抑制住真心。讲完后觉得地点糟糕透顶,她也糟糕透顶。都到这地步了,还存着令人反胃的侥幸,想听时知雨亲口说,她跟那个男人没关系。 两天后知道确实是误会。被何风在信息里骂了多少遍,还是没回酒店。见色忘友真小人……她居然也有这么一天。没办法,总怕这次不守规则,天会知道,让她失去游戏的主动权。飘然到什么程度呢?一边洗澡一边大唱《当你》。 她甚至觉得成年后的时知雨也很好,讲道理时很可爱;带着伤痕、明明很疼,却还努力忍耐的样子很迷人;今晚那么狼狈,仍要执意来搅局的冲劲真厉害,就像天女下凡…… 想到这,吉霄也觉得自己夸张过头,顺便注意到镜子里傻笑的女人。沉痛地对她说你完了,你恐怕又喜欢上她。却很快就收到自己的反驳: 喜欢她怎么了。喜欢时知雨,不行吗?不能既讨厌又喜欢吗,谁规定的。 有段时间,她爱的和恨的确实是同一个人。深恶痛绝,却又没有办法。 然后是杭州。确认吃了安眠药的女人彻底睡着,她在黑暗中走下床,到对方身侧蹲下,借着夜光看她。 看了不知多久,才启口跟她说话,喊出那个很久违的名字: “晚安,时知雨。” 第二天去看日出。春天是人间最美的花园。在碧野中徜徉时,她对自己的感情下最后通牒。想求理性管束心,清醒点吧,没人想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她不禁开始回忆这一次又是在哪一刻出的错、动的心。却怎么都辨析不出开端。回忆最终把她带往的还是十五年前,少年宫门口。在那个春天,雨落下的时候,她是先跟上时知雨,才问自己为什么。 在习得理性前,人先拥有感情。说爱是繁衍的衍生品,那她又是为何觉得同样性别的人如此令她心动。吸引是先验的,她们在雨天看向彼此。在被教谕告知概念前,她就想靠近她。 她不该用理性去剖析爱,因为爱没有逻辑可言。恨需要前因,爱不需要。爱是一季春风,一个雨天,一次屋檐下不过几百秒的停留。是把它们的美丽弧光都影拓下来,凝成一颗没有根蒂的果,发现它时已在飘散芬芳。不能用“因为”“所以”去推理,也没有充分和必要条件。非要追究,爱所诞生之处,空空如也。 她是先品尝了那果实的甘美,再用很多年去领悟、验证。在西湖看日出时,爱的光晕持久到让她晕眩。在太阳古老的凝视下,价值能解体,吸引却不行。它是自然赋予人的天性,就像日升日落,到时间总会上演。它不是人为自己堆砌的意义,理性怎么敢剖析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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