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搞得懂了!”她跟吉霄吹嘘,“我可是天才!” …… 方知雨完全没法直视过去。因为她小时候太过狂妄,总以为世界是围绕自己旋转,张口闭口就是“伟人”,“天才”,“最好的”……难怪方丽春总说她娇生惯养,盲目自信,有不切实际的大小姐病,是扛不住困难的软骨头。 亲妈说起缺点来才这么中肯,到情智尚未成熟的小女孩耳朵里,却成了来自大人的恶意: “妈妈什么都不懂!” 更可怕的是,人的记忆会美化自己。方知雨一直认为自己小时候听话乖巧,是个典型的好学生—— 直到她翻开当年亲手写下的日记。 然而,她以前这么骄傲自大、惹人嫌弃,吉霄却待她很好,爱护她就像爱护自家小妹,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说以后当了宇航员,会去天上把月亮摘下来分成两半,一半给妈妈,一半给吉霄。这种鬼话吉霄听了也会信,还笑着说, “好啊。” 一开始,毫无原则地施与善意的那一个可不是她,是吉霄。 这样的大姐姐谁不喜欢?又温柔,长得又美丽,一双大眼睛乌黑深邃,讲数学时长睫低垂,条理清楚,比老师还有耐心。 方知雨听着听着就会走神,偷看认真讲解的吉霄,心想在她们小学里,成绩好就是好学生。但吉霄好像不是这样的。她数学好,人聪明,却会去小卖部偷可乐,脸上时不时有伤痕,还打耳洞。 终于有一天,在回家的路上,她觉得她们已经足够熟了,开口跟吉霄说,别再去跟人打架。 吉霄沉默片刻,说她没打架。 “没打架哪来的伤?”她不相信,“你这样,你妈妈看了会难过的。” 记忆中短发少女推着自行车,忧郁的侧影嵌进粼粼波光。良久才说: “不会有人难过。” 她那时多无畏,直接握拳头告诉对方:“谁说的?我就会难过!” 就是那天,到家了,她让吉霄别走,请她上楼去玩。那天方丽春去了姨妈家,所以家里没有人。她帮吉霄换了她脸上松动的创口贴,还发现吉霄总在看客厅里的钢琴。看着看着终于跟她问起,那时在少年宫,她弹的曲子叫什么?“不是说车尔尼,而是莫扎特那首。” 她回忆了一阵,“K545?” “就是这个!” 她把吉霄领到钢琴前,弹了K545的一小段,还弹了难到令她放弃钢琴的《紫丁香》。太久不练习手很生,水平大不如前,吉霄却听得认真,眼光里满是憧憬。 她看懂那神情,把位置滕开一半让吉霄也坐下。吉霄却摆手说不要,她在钢琴上连哆都找不到。“我教你啊!”她说。 于是,她们挤在一张凳上。现在想来分明是她稳妥地坐着,吉霄只坐一小角。 她找了C调的哆来咪教给吉霄。吉霄也很厉害,了解规律后马上上手,在钢琴上弹出一首动人的曲子。 方知雨第一次听那旋律,觉得非常优美,问吉霄弹的什么。吉霄反而奇怪: “你妈妈平时不会唱这首歌吗?” “不会,”她直接揭露,“我妈平时不唱歌的,她唱歌走音。” 吉霄笑了。随后告诉她这首曲子是小姑教的,叫《女人花》。 然后聊起流行乐,一起听CD。听的是那时她最爱的歌,《当你》。听完后,吉霄还小大人一般地评价: “小学生才喜欢王心凌。”…… 方知雨笑出声来。但很快,笑容又在她脸上淡去。因为她想起吉霄带着乌青的脸。那天晚上,吉霄来花园小区投奔她。那个平时看起来比她懂事许多、什么题都会解的姐姐,离开的时候竟哭红了眼。 这其间的苦楚,她要很多年后才真正理解。跟吉霄相差的三岁,要身陷云雾才补全。当她为了方丽春的医药费操劳奔波、家用依然捉襟见肘时,她才想起黄昏里徘徊在小卖部对街的孩子,和她的那一句,“我没钱”。 然而,等她成熟到终于完全理解少女的时,对方已化成不可企及的背影—— 是因为她的幼稚和胆怯才错失的。 那样一个温柔的、爱护她的人,她推开了她。 方知雨心虚地把学生证重新放进小布袋,拉上拉链,深深地藏起来。 人生不是电影,和珍贵之人失之交臂的刹那,不会有话外音和聚焦镜头来强调提醒:这个人对你很重要,这一刻是决定性的。聚散是平常,对某个远去的模糊背影生那么强烈的执念才奇怪。 想再拥有吗?很难了。事情无法重来,也该作罢,毕竟人生不是电影。 但在方知雨的人生里,确实有了某些因缘际会,让她得以找回这个人。她们之间曾有深深的裂痕,完全不敢想竟能与她再次靠近,甚至获得她青睐…… 多像一场美梦。 那就这么继续吧。只要吉霄不记得,她就永远不会去掀旧伤口。这是她疲惫路途上迎来的宝贵绿洲,只想停在这里好好休憩—— 在谎言坍塌、一切结束之前。 刚想到这,手机铃响。方知雨接起电话,听到什么后很是惊讶,伞都不拿就出门。 到底楼,就见到在门口等她的吉霄。 “你怎么来了?”又惊又喜地奔向她。 女人笑着张开怀抱,抱住她后就伸手抚她耳发,还跟她开玩笑: “偶然经过。” 想起旧事,方知雨也矜不住笑意:“偶然经过?你当我是小学生?”说着又往外看,却不见吉霄的车,“你怎么过来的?” “开车,”吉霄答,“找的代驾。” “那车呢?” “停去附近停车场了。” 方知雨这才放心,抚摸情人的衣袖:“淋得好湿。” “是啊。”吉霄说,“你家……有吹风机吧?” “当然有!”…… 方知雨住的地方吉霄来过很多次,但一次也没上过楼,更别提进家门。以前听她说过房子小,但还是没想到条件能这么糟—— 首先,楼层就很不吉利,住14楼。 进去一看,螺蛳壳大的地方,令她顷刻就想起老工业区的狗窝。方知雨一个人在这都难伸展手脚,更别提今晚还加上她: “这能住人?” “能啊。”方知雨答,“我不是住着?” “……可床都没一张,我睡哪?” “地上不是有铺吗?” “那你呢?” “睡你旁边。” 她这个脱离了苦海、如今由奢入俭难的人在旁边挑三拣四,方知雨却麻利地帮她找出换洗衣物和一次性内裤,就是: “我的睡裤你穿……可能有些短。” 岂止是“可能”。 洗澡在公共卫生间,厕所居然是蹲厕,污垢还厚,她看着多刺眼。一边淋时热时冷的细流,一边想要是她住这么糟糕的地方,打死都不会让方知雨进门。就像她至今仍会在洗完澡后匆匆给自己化淡妆,连一点毛孔都不想被方知雨看见。总害怕不完美,对方的喜欢就会打折扣。 这一点,方知雨跟她不一样。“我虽然知道自己有问题,但完全可以接受。”方知雨说。 有些根性是自小养成的。好像她,用了很久才改掉跟人分半张餐巾纸的习惯。幸而时运对她很好,让她的人生走上坡路,从黑洞到花海。方知雨却相反,从花园小区,到如今这狗窝般的牢笼。童年多优渥、多无虑,现在在她身上发生的一切就多叫人惋惜。 该怎么去理解这一切?曾经闪闪发光的人,如今做杂务,拿最低工资,明明不喜欢也不擅长,却没有改变现状的打算,不想升职,只想一夜变老,带着自暴自弃、烂鱼死虾的目光。 一开始,她恨铁不成钢,后来知道了缘由。得知真相再回望,感慨一定有的,因为时运: 每周吃同一间面馆都嫌腻,现在把外卖分两顿吃;曾经穿不重色的光鲜连衣裙、被父母捧在掌心上,如今却孑然一人,衣衫是深色、黑色或者灰;说起考北大、做伟人,眼睛就发亮的小鬼,结果只念到高中。没去大学,用弹钢琴的手为病人擦屎擦尿。 那个在女儿面前已谈不上任何为人尊严的凄惨病人,还要是她妈妈,是她小时候总挂在嘴上、等同于真理本身的存在。春日的灿阳里,方丽春出现在少年宫门口,裙色明艳,戴遮阳帽。只需远看就知道她多高贵。竟然已经病逝了,以一具活骷髅的方式。 她没办法理解。毕竟以前,搜“时知雨”这个名字无果后,她也曾想象过某某。现在过得好吗?一定如当年一样天真从容地活着吧。做事情没定性,是因为有条件。可以轻易接受最好的教育、得到最体面的工作,或许早嫁给最好的男人,绝不会回头看向她这样偶然飘落的尘埃。 然而,时运却把方知雨送回她身边。 可是方知雨再落魄,仍不害怕把那样的自己全部展开来、平铺在她面前。那么,她为什么不行? 怀着复杂的感触,吉霄出浴室,第一次什么妆也不化,经过狭长的走廊到盒子间门口。 踏进去前还有些忐忑,因为自此,她不会再戴着完美的假面。却在这时发现门没锁: 此刻,房间的主人正用枕巾遮置物架上的东西。都顺手放进去了,才反应过来,把她送她那个熊猫玩偶从枕巾下移开。 “为什么要藏我给你的熊猫?”她一分心便径直踏进去,脱鞋,然后关上门。 方知雨好像做错事被抓个正着的孩子惊讶地转身,身体挡在置物架前: “没有藏熊猫啊。” “那藏的是别的?” 吉霄朝女人过去,刚想干脆把她整个人抱开,看看对方究竟搞什么,却被对方先一步凑近、紧紧抱住她。 “我想你。”这么说完,投怀送抱的家伙仰起头看向她。即使她此刻没擦粉底,没画眉毛,没有精心雕琢、若有似无的眼影与唇彩,情人的目光依然未减少哪怕一分恋慕。 明知道对方是以自己做烟雾弹,好让她别去追究置物架上的东西,心依然决定顺从。 吉霄回拥住方知雨:“我也是。” 之后再难舍难分。吻到一起时都有些心急,动作太焦躁,唇舌又太绵软。心完全沦陷,觉得此刻连味道都迷人:空气里散发着方知雨的沐浴液味道,终于,今晚她也用上。 可是到这地步了,方知雨却不像平时,没有半点宽衣解带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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